“社会是有颜色的!”
我记住了这句话。
遗憾的是,我没记住说这话的那两个人,他们姓甚名谁。
那两个人,是我在动车上认识的。其实也谈不上认识,就是座位靠在一起罢了。
这两个人,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但很有意思,这两个人,一个喜欢谈经济,一个喜欢谈政治。
谈政治的是女人,她总想压住男人。男人脸上堆满了笑,可嘴巴里却时不时地会吐出几个“NO”。——他每吐一个“NO”,女人总要对她翻一次眼。
女人说那个男人,就一经济动物。男人回嘴,说那个女人,乃一政治动物。
女人骄傲地说:“我宁做政治动物,也不做经济动物。”
男人把头转向我一边,不让女人看见他的脸,轻蔑地说:“没有钱,你就只能做动物。”
声音很轻,但还是被女人听见了。女人一把搬过男人的头,“说什么?说什么?谁做动物?我是动物,你不是?你有了钱,你还是动物。”
坐在我旁边的这个男人,一直希望我能加入进来,尤其希望我能跟他站在一起,替他说话,可我不敢。我怕我要是替那个男人说了话,那个女人会像搬过那个男人的头一样,粗鲁地、迅猛地、强有力地把我的头搬过去。
我一直沉默着,大多数时间我都闭着眼睛。有时,我还假装睡着了。
显然,身边坐着这样的两个人,怎么睡得着?
政治令人疯狂。我总觉得,女性对政治感兴趣,有点不可思议。
两个人终于安静了,都闭上了眼睛。我看了一下时间,距离到站,还有足足40分钟。为了打发这段时间,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刚读了几行,女人说话了。
她推搡了一下男人,男人装睡。女人嘴角一抿,眉头一皱,只听得男人一声锐叫,把车厢里的人都惊动了。
女人旁若无人,若无其事。她问男人:“社会是有颜色的,你知道是什么颜色吗?”
男人笑得有些色,“不知道。”他说。
女人把头转向车窗,车窗外奔跑着城镇和乡村。男人嘀咕了一句:“社会还有颜色?新鲜!”
女人一定听见了,她转过头,伸出一根指头,直戳男人的额头,道:“经济动物!”
女人继续说道:“经济动物才不肯思考社会。”
男人不想听,“政治动物爱思考,所以把社会都思考出颜色来了!”
女人愈发地不屑这个男人了。她的鼻孔里发出一声笑,自言自语道:“ 也是,跟你怎么能谈这样的话题呢!对牛弹琴。”
男人觍着脸,说:“我就是牛,可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女人一声“啊呸”,吓了我一跳!
女人双手一抱,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这回轮到男人坐不住了。
男人转过脸来,对我说:“兄弟,你告诉我,社会真有颜色吗?社会怎么能有颜色呢?”
我点点头,说:“应该是有的吧!”
闭着眼睛的女人,腾地坐直了起来,她将身子探过来,一脸灿烂地说:“大哥,你是搞政治的吧?”
我冲她一笑,“千万别糟蹋我。”我说。
她连忙摆手,说她没这个意思。
男人帮我说话了:“那你什么意思呢?”
女人不屑地看男人一眼,说:“我的意思是,我终于遇到知音了。”
男人看着我,期待我把话说明白。
我说:“人们常讲,别跟社会过不去,社会会给你颜色看的。另外,黑社会的黑,不就 是这个社会的一种颜色吗?不知我的理解可对?”
女人不容男人开口,连珠炮似的说:“对对对!”
轮到男人不开心了,他咕哝着说:“照你们这么说,社会的颜色都是黑的?”
女人说:“没人说社会的颜色都是黑的。政府就代表着白色。白色意味着光明,意味着正大。”
男人的智商被我们低估了:“政府代表白色?那白色恐怖时期的白色,又代表着谁?”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骂了男人一句:“胡说八道”。
我倒不认为男人是“胡说八道”。我告诉他:“那个白色依旧代表政府。”
到站了。出了站台,大家各奔东西,从此又成陌路人。
但这两个人却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也许留在我脑子里的并不是这两个人,而是他们讨论的问题:社会的颜色。
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这个社会有三个层次,即上层中层和下层。
我在《“这个社会怎么了?”》一文中,将我本人归入下层,即社会底层,招致好些读者朋友批评。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至少也得在中层。
此篇文字,不讨论这个问题,但我仍想借此机会再次表达我的思想。我要说,哪怕我就是到了上层,我的心也会在下层,我整个人都在下层。我喜欢下层。在下层,我感觉踏实。
但是,近几年我的心却有些不踏实,很不踏实,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情绪,和我的睡眠。为何不踏实呢?说出来有些让人见笑。这种不踏实与那个颜色说大有关系。
颜色说咋就影响了我的心情了呢?甚至还让我不踏实了呢?我跟这个社会里的黑的、白的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吗?我怕黑的?可我不认识他们啊!至于白的,既然白色代表政府,代表政府的人,他们又代表着光明,我应该高兴、欢迎才是啊!可我的心却总不踏实,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为什么呢?
我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了几十年了,我对这个社会说不上有什么贡献,可也绝没有任何罪过。总体而言,我热爱这个社会。因为我生活其间,我是其中一员。我热爱这个社会,当然离不开我们的教育。我们所受的教育,全是旧社会坏,新社会好。
旧社会到底如何坏,说实话,老师他不告诉我们,我们基本不知道,只能靠想象。倒是新社会好不好,我们是可以凭自己感觉的。新社会好不好呢?好在哪呢?后一个问题我直接 问老师了。老师把书本放下,说了下面两句话——
我们站起来了!我们当家做了主人!
我也问了两句话——
过去我们都趴着?过去我们不当家,谁当的家?我们不做主人,谁是主人?
老师把书本往地上一扔,径直出了教室的门。下午,校长接见我。校长姓管,和颜悦色, 拍拍我的肩,“好好学习,将来兴许是个人才!”
事实证明,我没有成为校长所期待的人才,但显然我也没有成为一个坏人,一个有颜色的人,比如黑恶势力之人。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我的有趣就表现在,一方面我并不喜欢,甚至厌恶这个社会里的一些人和事,可另一方面我又抱着一种奇怪的心理,把社会想象得无比完美和光明正大。无论我怎样不喜欢,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也只在我的心里,从不与人交流,不主动向任何人诉说社会的种种不是和不足。而当他人向我抱怨社会的种种不足、不是时,乃至于说社会有多可怕时,我总对他们说,社会还不至于如此吧!仅这一句话,我便把人得罪了,人家好长时间都不理我,我还感到奇怪呢!
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不清楚。
也许我就是想,不要让人们活在一个无望的社会里。人活着多不容易啊!给他一点希望吧!
我也知道,我一个人这样做,压根影响不了社会风气,压根转变不了人们对社会的体认。
偏偏那个女人弄出个颜色说,让我再也不愿闭上眼睛说瞎话了,就连那样的一个人都知道社会有黑白两种势力并存。
2017年3月,发生于山东的“辱母杀人案”发生时,我才真切地意识到黑社会不仅存在着,而且势力非常大,手段非常凶残。为了说服我自己,让我相信这是个真事,不是瞎编乱造的,我特意跑了一趟山东冠县,“辱母杀人案”的发生地。
实际上,这些年关于黑恶势力的报道,并不鲜见,可我愣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我们这个社会有黑恶势力!我们这个社会怎么会有黑恶势力呢?资本主义社会才有呢!无法无天的国家才有呢!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好的歌曲我们唱得滚瓜烂熟。
但是,那个女人告诉我 ,黑恶势力之所以能形成社会,能被称之为黑社会,并在局部地区、某些情况下敢跟白社会作对,实质是黑社会得到了白社会的支持。所以才有“警匪一家”之说。
我不愿承认有黑社会,原因就在于,我无法想象,当“警匪一家”时,这个社会还有何正义?当“警匪一家”时,人民还有什么指望?
我不愿承认黑社会的存在,是我不愿意相信这个社会会到这种程度!如果这个社会不是由人民当家做主人,而是由黑恶势力当家做主人,并且受到白社会的关照,我无法想象,我们的人民如何活得下去!?
2018年1月,国家正式发布了一个昭告天下的通知:《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我快把这个通知的全文都背诵下来了。我一遍一遍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怕网络上有人假借国家之名,让老百姓瞎高兴高兴。
我知道,网络上虚假的东西固然很多,可这个东西,他们不敢造假。他们不敢造假,意味着它是真的。是真的,意味着国家承认这个国度里有黑社会,有黑恶势力。
这是否意味着,白政府终于意识到黑社会不仅有害于普通民众,也有害于白政府自身安全与信誉?
白色代表光明,黑色代表黑暗。美好的社会是什么颜色?白色。这样清一色的社会可有呢?我想应该是有的,它就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当然要往前推,推到我们年纪尚小的那个时候,推到我问老师那个问题的时候。
如果人们生活的社会,是有两种颜色的社会,即白色和黑色的社会,那么,这样的社会,没有谁会认为它是一个好社会。
一个好社会,绝对不能是黑的,连黑色也不行。因为,在我眼里,黑色即黑暗。
二〇一八年七月十四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