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冢
我在观察一个孩子,其实,我先是在观察
一盆活着的鱼,观察杀鱼人,给每一条鱼
读宣判词,这是杀鱼人的法律,但并不影响
鱼的结局,每宣判一条,孩子就数一声
他的声音很稚嫩,像教堂里含混不清的祷告
1,2,3…44,45…我在想,他可能把每个数字
都当作鱼的名字,生怕数错一条,就会漏掉
鱼的一生,有时觉得拿不准了,还会重新数一次
后来,盆里剩下最后一条,它死于宣判前,很小
比我把任何形容词扔给它,都要小,连杀鱼人
都懒于给它履行程序,直接把它扔给了孩子
看到这里,我已经对鱼和孩子有了兴趣
我跟在孩子后面,看到他找来一个火柴盒
把鱼请了进去,他还试着把它的眼睛合上
不过没有成功,我心里在笑:又不是人的眼睛
孩子终于放弃了努力,他在一小块空地上
蹲了下来,开始慢慢地往火柴盒上堆土
土丘并没有堆多高,明显低于孩子的期望值
这时,远处有人喊他回家,太阳也快要下山了
不过仍然能给小土丘,标注一个身影,这身影
比我把任何形容词扔给它,都要小,但还是能
赶在天黑之前,最后一次显示它,高于地面
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如果在春天,如果在阴云密布的黄昏
我像一个诗人写道,我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这样俏皮的字眼,那是因为我爱这个地方
和这个地方的人们。如果再善良一些
可以把这看成一种轻奢的忧伤
不过接下来,请原谅我讲述一些
不合时宜的事,当然,我只简单地说
7天内发生的,这是上帝造世的时长
也是我的记忆上限,比鱼类长多了
它们是7秒。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背影
死去,杜鹃将会成为她苏醒身体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告诉孩子们,我又看见
三个坐在同一辆电动车上的孩子死去
他们的校服像宗教一样灼伤行人的眼睛
三个啊,多么美丽的生养,但我仍然不能
告诉孩子们,我还看见一只穿着衣服的
罗秦犬死去,我清楚地记得它走过我身边时
深情地嗅了嗅我的脚踝,这让我感到
无比温暖,不过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孩子们
我把这些车轮下的宣判隐藏在文字里
不是怕公开诅咒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这个巨大的十字架,而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
在春天里,上帝家的门被这种方式打开过
一只13点15分的蚂蚁
再孤独的世界总会有同行者
在中午的广场,我就和一只蚂蚁有了交集
我远远地看到了它,同时我看了看表
13:15分,时针向北,分针向东
我们向对方走去,我确信它看到了我
我能感受到它的触须在友好地摆动
这是一个有意识的节奏,而且
我环顾四周,附近只有我一个生物
它走直线,没有一点平时的迂回
距离越走越近,中间有一次它停顿下来
用上颚在一块水果皮上篦了篦
就像一个有修养的人约朋友见面
总会事先漱漱口,或者它可能意识到
和一个异类交往的困难,总之
它和我一样,都执着于打破这个中午
的孤独,它一次次把触须荡漾到最高处
像是荡漾传送信号的两根天线
这时候天空恰到好处地被搅响
许多午睡的人推开了窗户
我没认为这是我所偶遇的这只蚂蚁的功劳
在这个世人皆睡的中午,它和我
只是另一个被各自世界遗弃的孤独者
世界,是我在这首诗中三次提到的大词
其实我茫然到和它无关, 在这种
时光里,只是一只蚂蚁选择了我
我选择了一只蚂蚁,就是这样
我没有发现比子宫更为温暖的事物
九个月零三天,是我第一个梦的时长
四十多年过去,我把它当成处女作打开阅读
发现梦里曾经是我一个人的国家和广场
我孤独到看不到任何人,或事物
准确地说是感知不到,因为我没有
打开眼睛的经历。我不知道有社会
政党和阶级,不知道什么是统治被统治
不知道有清,更不知道有民国和新中国
我那时还没有接触过历史,没有上学
因此也没有户口,没有它带来的一切福利
包括差别,我不知道什么是热词,比如
腐败,我想腐败大概是一所黑房子
和紧裹我的子宫差不多,我不知道什么是
食品安全,有几次差点被流产被早产
被难产,差点撑不到九个月零三天
我也不知道央企拿地,蚁族,除霾神器
不知道城管来了,月饼税和临时性强奸
对所有被曝光的词汇我都一无所知
直到终于脱离子宫,被黑暗放生
终于接触到光,这是一次颠覆性的改变
光令所有事物真相毕露,包括让我看到
我的脸不是我所要的脸,这让我感到
前所未有的不适,我无法原谅自己
离开黑暗是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
我发现光比黑暗更可怕。相对于婴儿
孩童少年成人,我更习惯停滞于胎儿状态
对胎儿来说,或许黑暗就是幸福
或许世上没有比子宫更为温暖的事物
这是一个不太适合公诸于众的秘密
它仅能借助一位诗人之口说出来
看到满头白发我会心生恐惧
我会立刻想到我也有满头白发的那天
我会担心孩子们长大了,他们不再
依赖我,不再让我接送上学,不再遵守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他们整天和陌生人说话
我会再也没有兴趣玩让别人猜年龄的游戏
因为我似乎失去了玩这种游戏的权利
在许多场合,年轻的女孩们都叫我爷爷,爷爷
我会抵制小朋友在我横过马路时的搀扶
我会像被收缴过桥过路费一样讨厌这种爱心
我会焦虑年轻女孩在公交车上向我让座
对此我会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一样忧伤
我甚至认为多看一眼女孩的眼睛就是发动战争
我会对毕生唯一珍爱的睡梦心生抵触
并生怕在梦到童年,初恋,娶媳妇
生儿子,儿子娶媳妇,儿子生儿子
等等能笑到流口水的大梦之后,再也不能醒来
我会对已然到来的晚年时光产生很多设想
其中最令人难以接受的,就是在妻子之后离世
我会认为这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大孤独
我会知道所有关于白发的原罪是太阳晒成的
为了展示对抗,我终会选择把自己交给黑暗
如果黑暗包围了白发,并且包围了我
除了记恨太阳,我不记恨世界
我在1980年代的春天
在我稚嫩,无趣的1980年代
老师让我用花朵歌颂春天
歌颂温暖,安详,色彩和生命
我对老师说,“不”
我无法歌颂没有祖母的春天
也无法歌颂没有父亲的春天
更无法歌颂没有粮食的春天
我根本无法在这三者缺失的情况下
还能集中精力用花朵歌颂春天
花朵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我的眼里只有数不清的冬蛇
在抵达春天的树枝,而不是花朵
我看见蛇舌在每根枝头上跳跃
像一段段猩红的点燃爆炸的引信
母亲曾说我也是一条揭竿而起的冬蛇
生下来就把春天的奶头咬得生痛
我很乐意接受这种富有诗意的比喻
也有人劝我能不能温顺地喜欢点什么
当然,我喜欢雪花把瞳孔冻成白条鱼的感觉
还喜欢把祖母父亲粮食楔入梦境
为了这些梦我甚至奢望白昼变得更为短暂
这让我对冬天的依赖与日俱增
因此,我每天向神祈祷春天不要降临
这使得很多沉迷踏青的孩子记恨于我
他们把倒春寒也算在我的头上
并恐吓要抓条蛇来超度我,可就算被超度
我仍然不会用花朵来歌颂春天
我在等待他们施我毒液,这样我就拥有
比春天更为灿烂的前程,从而可以
顺利地住进迷宫一样的冬蛇的洞穴
这种结局更像我一个人的反春天的庆典
我无比憧憬那一刻自由,完美地到来
在那里,我必将遭遇前世的小伙伴
他们掌管着一把启开往生之门的钥匙
春天和酒杯
这是两种不同质地的形体
一个盛着色彩,一个盛着浆液
它们被人类把玩着
当然,同时也把玩着人类
作为两种盛放私欲的媒介
像一张报纸的一生,被迅速注满
又被迅速淘空,直到失去话语权
最终,它们被安葬在一篇课文里
叠成淘空身体的方块字
每当人类的孩子们读到这里
它们会因为绿色的缺失而脸红
很多时候,人类就像一群
居住在春天和酒杯里的守灵人
老房子,新房子
没有人说得清楚,老房子存在久远些
还是墓穴存在久远些,因为世界上
既有挖坟掘墓的人,也有推房平屋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它们平常住的都是人
或者人的灵魂,它们拥有头骨一样的冠盖
它们在拥有的空间里覆盖人生的两极
相比较于墓穴,我还是来说说老房子吧
老房子分娩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羊水和木椽构建起了房子的体温
在很多时候,看似安静缓慢的老房子
常常感受到等同于战争的压力,当然
即使脐带断了,孩子们远离故土
只要老房子还在,只要母语还在
就可以安放回家的念想和基因
这看起来可以让世界安宁许多
即使在黑夜,许多窗口也不会关闭
即使关闭也不会拉上窗帘,这些眼睛
在各色各样的老房子上数星星
或许,这只是一种理想,但当每年除夕
人们得以在旧门楣上贴春联
老房子就会白白胖胖了一个年轮
这是春雪给予旧秩序的祝福和欢愉
老房子做过祖母,母亲,妻子,女儿
做过一切能分娩色彩的蝴蝶,直到昨天
各种建筑的声音把老房子彻底摧毁
连着贴过千百年春联的门楣的那些
气息,欢乐的,迷信的,呷着茶的
悲悯的,阳光的,剥着生黄瓜的
虚拟的,春情泛滥的,陈旧得跟拐杖似的
或新鲜得如新娘红,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老房子的声带哑了,再没有谁跟历史聊天
现在的新房子立在斩首老房子的刑场上
像蜕去死皮一样把所有的记录删除
它们洗白过去,然后树立新秩序
层层施压是它们通行于世的价值观
它们把世界压得生痛,一层压着一层
别无退路,所有新房子都新得喘不过气来
而最上面一层,又因为远离地气
整天和上帝打交道,那恐怖的闪电啊
常常在黑夜中打劫夜梦和传统
现在的新房子充满尖锐和禁忌
拉上窗帘,把所有的影子关在户外
这里贫乏到连口语里的词汇都是孤独的
它们是矗立在美丽城市中的仙人掌
当然,这世界也是如此
站在城市的一条河边
在河水顺走一些
来路不明的浮财之后
河底的光线就彻底活泛起来
照得见石砾上盘踞已久的青苔
都专注于自己领地的阳光
生怕被蚕食或打扰
天气好的时候
河里到处是南来北往的游人
像水藻的触手在来回试探,延伸
又像饥饿的流浪者在想象麦田的饱满和温暖
有时候看似已经取得了一瓢之饮
有时候又止在云阴里不见踪影
这并不是一个成熟到可以厚德载物的城市
所有环岸而居的生物都缺乏尿性
一次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便会撅断水中的影子
那些青苔、腐骨、潜水蛇
和惯有秩序中被风吹落河面的夕阳
在这里栖身已久,已经成了某种化石的原身
但即便如此,河面上仍有游鸟在逐水产卵
成群的汽泡从河底揭竿而起
吹折的柳枝也秀出长发三千
各种鱼类衔魂游走
想起自己也倾情于这条河
自己的影子也被这河水牵走了
便有许多双眼睛在水面上宁静开放
它们的姿势很像众花消解黑夜的舞蹈
执着又卑微地打量着岸上的喧嚣与安静
以及活在珍贵的人世间的一切存在
一个乡下人在北京的精神依附
我敢说,我比一个叫海子的安徽诗人幸福,他只有
一所房子,依托于梦想,而我有两所,一所在北京
一所在全丰镇杨树湾山下,我完成了一则当红命题
屌丝逆袭。此后我遵守公约,在它们的身体上勃起
这多么像同时和一个城市女人一个乡下女人搞暧昧
我一度以它们为奶源,从那里获得犒劳人生的给养
我讲北京段子说山野方言吃大糙米喝牛栏山二锅头
而它们总是在两个山头打消耗战,且都试着说服我
如同东西两种宗教,不同的教义让我难以选择取向
中国是个好中国,阳光仍在虫豸的触须上发放温暖
我最终选择像流亡鸟一样顺应天空,偶尔振振翅膀
又率先放弃尊严降落,像对待不同我做爱的小媳妇
我梦见一些背离梦境的人终夜对着沙滩上的白鞋哭
然后联想自己学生时代也曾伙同屈原杜甫打马狂奔
现在我只能孤守着两所房子,一所在北京,一所在
杨树湾山下,它们一南一北分立在我的祖国的两头
大枪,江西修水人,长居北京。中国当代诗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国际汉语诗歌协会副秘书长,《国际汉语诗歌》杂志执行主编,中国诗歌流派网学术委员。诗作多见于各专业诗歌期刊和重要选本,获得第四届“海子诗歌奖”提名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一等奖,《现代青年》杂志社年度十佳诗人奖,首届东西方诗人奖银奖,《山东诗人》年度长诗奖及其他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