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亢谷的大门外》
我来的时候，亢谷没有开门
我们被冬天拦在外面
水杉、崖柏、光叶珙桐，的确
被国家重点保护，成了纸上的传说
云豹、白唇鹿、梅花鹿、川金丝猴
真的被珍稀，藏在密林深处
守候“巴山原乡”的美名
我还是向往去野人溪里踩踩水
去月亮岩里坐坐，去天生桥里等一等
是否有一户姓亢的人家
愿意收留一名厌世的女子
冬天阴沉着脸
看起来阴暗，倦怠
仿佛随时会来一场雪
一只乌鸦从远处飞来
她孤独、衰老，羽毛被风吹乱
我决心把她的心灵打开
我们的内心都有浓浓的黑暗
在亢谷的大门外
在远远近近的森林边
我们一起寻找
谁家的屋顶有缭绕的炊烟
土地里有甜甜的大白菜
《柿子落了》
我只是看到它红了
在去岚天乡的路边
在高高的柿子树上，它们
就那么红着，不急不缓，不痒不痛
我是坐在车里看见它们的
我们之间有着随时在变幻的角度
有时远，有时近
有时是时针，有时是秒针
就是这样的距离，我们谁都无法越过
只有看着这惊慌失措的红
扑面而来，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就那么红了，我在心里的惊呼
你是听不见的，就算我说出来
这红遍山河的绝望，也没有人可以超度
是啊，那满树子的亡灵只属于我
那像铅一样的天空是我的墓地
寒冷的风呜呜呜地哀悼着
这些落在我心里一千遍的柿子
随着你的消逝悄悄下坠
穿过暗影飞来
无声无息
《冬天的核桃树》
它们落光了叶子，站在去亢谷的路边
从我眼前一晃而过，遒劲的枝条
横七竖八地刺向天空，加重了冬天的寒气
我没有认出它们来，一棵又一棵这样的树
一次又一次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尖叫了
“我已无能为力，如今他已离开”
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你
时光成了蒙太奇，那些满树欢笑
硕果累累，都只是儿时的记忆
那个奔跑如飞的少年，从一楼到九楼
从九楼到七公里，在冬夜缀满星斗的天空下
最终归于沉默，唯有按部就班的生活
被逆风切断，像一棵这样的树
被我们重新命名，只是
我们再也爬不上去了
《双河，兼致彭正兴》
他是必须流淌的，正如双河
必须穿过沙砾，乱石，暗礁，峡谷
在城口，在大地上，奔走不息
水流不太清澈没有关系，时间
会让我们沉淀，岁月更懂得过滤
半身不遂也不是没有关系
毕竟自由才可以激荡生活
只是现在，疾病已经把光芒撕裂
浓重的阴影，越过了双河的水声
显得开阔而沉寂，清清晰晰
可我勇敢的双河呀
你还是决绝地流吧
你也可以飞奔
甚至把黑暗背在身上
穿过痛症，发出自己的亮光
把黎明，永远留在人间
《余坪之上，蓝莓酒闪烁》
什么浓稠的汁液，灌醉了整个余坪
篝火闪耀，火光全部压在黑夜之上
它的重量冲破了酒精的浓度
像岩浆一样，向外奔流
我们用嘴唇吮吸着它，我们的牙齿深入杯中
我们抱着夜晚，被熊熊的火光点燃
我们的身体沉醉于光亮，并深陷其中
我们无法自拔，只好敞开自己，读诗，读星星
读正和我们一起颤栗着的辽阔的天空
《红线树，只是一个隐喻》
他们说那是红线树的时候
我正在六十六道拐上飞奔
盘山公路像小蛇一样
也在飞奔，追赶一场春天的盛会
一千首诗和一千株红线树
就是这个盛会的主角
八分醉的时候
我们信口说出来的话
像飞不起来的鸟儿
悄无声息地到了地上
哦，红线树就是女儿红
她只是一个偶尔活着的隐喻
献给一个叫余坪的美人
长着美好的颜色
像火焰在燃烧
这绝对不能当作承诺
一个忧伤的隐喻，隐藏着
这个春天里所有关于忧伤的故事
像春风中飘浮的眼睛
两双只有寂静在荡漾的眼睛
《九重花岭，鸟鸣正在散去》
核桃树长出新叶，年轻的绿意中
藏着一点点嫩红，阳光们趁机围拢来
树影婆娑，众鸟梵唱
我是试图靠得最近的那只
我藏起了闪电，雷鸣，藏起了大风和巨雪
在九重花岭，鸟儿们都变成了花儿
消融在阳光里，隐没在夜色中
簇拥着，欢呼着，颤栗着
不用记住我们的名字
因为这些花儿
世界在我们手中有了色彩
有了拥抱，有了沉醉，和爱
可我还是想到了离别
一杯又一杯
蜂蜜酒可以作证
天下的宴席还是要散的
不管核桃树多么枝繁叶茂
虞美人怎么掉眼泪
黑色郁金香，终究是黑色的
所有的鸟鸣，都将离去
《喊魂》
他们都在欢笑，在奔跑，在拥抱
在界梁的山麓上，阳光发白的脸像我
一边是陕西，一边是北屏
我没有说到重庆，我对着群山疾呼的声音
垂直地落在了北屏，落在了大片大片
灰绿灰绿的草甸上。草浪翻滚
我在翻滚，灵魂随风而去
说灵魂是高估了自己
我在界梁摔倒的时候只有肉身
那被俗世禁锢的苍茫之躯
紧紧地贴在大地上
像山蚂蝗、小蚂蚁、和病蚯蚓
不断往泥土里钻
这是我以为的安全之境
是我得以安放自己的地方
原谅我在这里弄丢了我
她变成了淡黄色的蒲公英
喉咙深处的颤栗
轻盈而炽烈的小小的尘埃
我们紧紧抱着自己
谁都没有为谁挪开过一寸
关于灵魂的话题，在界梁
似乎更忠实于白蓝白蓝的天空
而成为我永恒的伤口
《梦游》
说好不做梦的，结果还是没忍住
就像通往神田的路上，我一直听见你在喊我
九十九个山头，是你看我的眼神
拼命赶路的白云，是咻咻快跑的马驹
撒开的四蹄，像火焰
沿着午后的阳光，把我们分成了两半
我们不属于彼此，在神田的水里
我们都高高在上，仿佛路过的山鹰
只是过客，只是影像
辉映另一个影像
成为自己的神
守护另一个我
我们只属于自己
当我们醒来，一群蒲公英已在那里
戴着金黄的小毡帽在阳光中跳跃
它们或许带上我的五月
带着你想带给我的
关于你说了很久的你要来的消息
一切都是虚幻的
尽管神田那么真实地存在着
她微微泛起的磷光
像要照亮此去我们要走的路
而这条路，有梦，有歌声，有别离
还有新生的草甸，正在改变颜色
《在空河里》
我毫不犹豫脱掉鞋子
跳进空河的那一瞬间
一些故事齐刷刷地从身后站起来
像冷冰冰的河水
奇形怪状的石头
东倒西歪的影子
掠过我的腰身
我开始发现空河是寂静的
我把这样的寂静
当作知己，并对着她诉说
这是初夏，我正在失眠中
生活把刀子解下来
递给石头和影子
他们互相撞击的声音
像我在痛哭和尖叫
我浑然不知这些和你有关
我在空河咬着朵朵水花
尽量压低哭声的时候
你还在远处练习走路
练习在危险中平稳地呼吸
《蒲公英在上》
沿途都是矮矮的她们
仿佛要小到泥土的下面去
我没有说尘埃，是因为我匍匐在地的身体
紧挨着她们的小花伞
金黄金黄的，比尘埃更低
那时正好有风经过
焦急地把你推向我怀中
蒲公英在上，我们一起奔向生活的另一面
藏着的暗语，依旧在草地上歌唱
这是爱情的歌声
居住在彼此的目光里
像小小的的蒲公英
开出湿漉漉的花
永远不会厌倦自己
永远不会有荒漠
更不会在荒漠中想到死
《不想说明天》
不想说话的时候
厌倦吃饭和睡觉的时候
在你说的明天一直没有到来的时候
我就想把自己藏起来
那样我就可以直接去城口
找一片森林，或者选一棵树
把自己放进去
尽管世界的道理
并不完全是我的道理
让我躲起来并不是容易的事
就像我要挤出身体里的小和黑
把自己擦出亮光来
只是现在我的身体变重了
我的灵魂也变重了
隔着厚厚的光
我们真能相遇吗
就算那棵树真的存在
就算城口真的可以驻足
而明天，一定不会是你说的明天
作者简介：何小燕，70年代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先后在《诗刊》《星星》《中国作家》《大家》《红岩》等刊物发表诗歌1000余首，入选各种选本。出版诗集《频来入梦》《风中的眼睛》《手指上的月亮》《大千大足》《说吧，荷花》《我的岁月之书》《纸码头》《十二女子诗坊》（合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