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斯卡的眼里,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这根芦苇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人之所以被称作芦苇,就在于人又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
但是,不要小看了这个最脆弱的东西,他一旦思考起来,就了不起得很!他的思考可以囊括宇宙,通向无穷。
在帕斯卡看来,神造天造地造人,而天地不知,唯人知。人之所以高于万物,统率万物,就在于人会思考。因为会思考,人做了人间的王。
人类一直骄傲于自己有思想。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看来犹太人的这句格言又不看好人类的思考。不容否定,人类的思考是有价值的,但我想知道,人类愈思考,是愈使人类接近真理,还是愈使人类偏离真理?对人类而言,真理到底是个什么理?
神造天造地造人,而天地不知,唯人知。这乃意味着,人懂得感恩。人对造物主的感恩,就像我们对父母的感恩一样。但人有三六九等,有人懂得感恩,有人则不懂得。不要说让那些没有信仰的人感恩从未谋过面的造物主了,就是日日所见的父母,他也不一定感恩。
人们感恩造物主,可造物主为何却要耻笑人类的思考呢?如果人类的思考偏离了真理,那正确的真理又在何处?如果造物主不希望人类思考,那造物主希望人类做什么呢?
人的尊严来自于人的思想。但是也带来一个问题: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有思想的,也不是所有的人的思想都能称之为思想的。许多人的所谓思想,顶多也就是想法而已。况且,人的思想,有正确的思想,有错误的思想;有有益的思想,有有害的思想。
人类无非生活在这样两种思想里,人类无非具有这样两种思想。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是,有人一旦统率世界,就妄图用他的思想统率全人类。统率全人类,未必有多可怕,倘使他的思想是正确的思想,倘使他的思想是有益于人类的思想。而我说的可怕,乃可怕在,如果他的思想未必谈得上是正确的思想,也未必谈得上是有益于全人类的思想呢?就算他的思想算得上正确的思想,算得上有益于人类的思想,我也不认为他的思想就可以拿来统率世界。为什么呢?因为全世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思想,你不能让大家都活在你的思想里。只有一种思想的世界,绝对不可能是好的世界。
实际上,即便是正确的思想,也不会永远正确下去。孔子的思想就曾是个正确的思想,他的思想统治过我们这个国家长达两千余年,这样的思想多么了不起啊!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他的思想就不再作为中国人的指导思想了,取代他这种思想的,是毛泽东的思想。
没有人公告毛主席为新中国的圣人,但中国人民显然把他当作了神。
毛主席是中国历史上最最伟大的思想家。在他之前,中国历史上的那些统治者们压根拿不出自己的思想,只能把别人的思想拿出来,当作他的思想,作为统治我们的工具。只能说,这是统治者的悲哀。悲哀什么呢?悲哀他们没有才情!所谓没有才情,说白了,就是没有思想。
他们为什么没有思想呢?尤其是他们为什么没有正确的思想呢?1963年,毛主席谈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想法。他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而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一旦被群众掌握,就会变成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
毛主席说得对,说得好!人的正确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人的正确思想来自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中国的帝王们,他们哪里懂得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我们也不懂。也许不是我们不懂,是我们没有这样实验的机会。当然,有人也有这样的机会,可照旧产生不了思想。这就是天赋问题了。
中国历史上有个叫董仲舒的人,是个很会拍马屁并拍得很成功的家伙。他提出的“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受到中国封建统治者的青睐与推崇,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思想。
虽然认识到这种主流思想有害的第一人,并非毛主席,而是一个叫易白沙的人,但毕竟易白沙没能创造出新的思想,取代儒家思想。而毛主席则不一样,他不但创立了新的思想,而且他的这一新的思想成为了新的主流思想,即:毛泽东思想。
董仲舒就拍马屁这个层面讲,他兴许成功了。但这一成功的背后,无疑是整个民族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这片名曰中央之国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绵羊般的顺民。他们没有任何思想,他们被告知,他们不需要思想,指导他们思想的是一个叫儒术的东西。这样讲,并不意味着儒术毫无思想价值,即便放到当下,儒术也有其不可替代的教化作用。我所想不通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为什么只有一个思想,一个声音?一个思想,一个声音,带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会是什么?如果带给我们的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声音的顺民,那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来说,岂止只是可悲?
伟大的毛主席大约也没想到,一个新的主流思想取代一个旧的主流思想,终究还是一种思想。他老人家其实是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一个人。也许他提倡的“百花齐放,百花争鸣”,只限于科学文化领域,即艺术问题上“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百家争鸣”。一般称为“双百”方针。
百花齐放,指文学艺术上的不同形式和风格可以自由发展;
百家争鸣,指科学研究上的不同学派可以自由争论。
“双百”方针,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文学艺术和科学研究工作的基本方针。
搞懂这个“双百”方针,是有必要的。既然“双百”针对的是文学艺术和科学研究这两个领域,自然就与主流思想扯不上去(也许是不能扯,不敢扯)。想想也是,既然成为了主流思想,哪有讨论的余地?又怎会允许你讨论?这样,主流思想自然就成了统领一切人和一切思想的思想。
在两千年前的古印度,有一个富庶的迦毗罗卫国,国王称为净饭王,皇后摩耶夫人。有一天,摩耶夫人梦见有一匹六牙白象进入她的身体,随后就有了身孕。当时的印度有一习俗,女子在生产之前要回娘家。摩耶夫人当然也不能例外。当她走到蓝毗尼园无忧树下时,心中异常欢快。这时,摩耶夫人手扶花枝,随后太子降生。太子生下来东南西北各走七步,步步生莲,只见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吐八个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我不懂佛法,自然会以错误的认知揣测圣意,认为刚出生的佛如此狂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则是人提出来的,给我的感觉也是狂妄。不过,跟前者比,后者不仅狂妄,还显得荒诞。荒诞在哪里呢?荒诞在只用一种思想来统治人民,目的不就是要求人民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吗?按说这怎么可能呢?可奇怪的是,在中国,还真的行。两千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中国人难道是天生的顺民?不!没有哪个民族是天生的顺民。之所以会成为顺民,乃是统治者不仅用一种思想统治你的思想,禁锢你的思想,还监控你的思想,不让你的思想流出你的大脑。倘万一流出了怎么办?简单:拉出去毙了!不过,那时代还没有枪,因此只能说:拉出去杀了。
“春秋无义战”,听起来那是个混战、混乱的时代,可那也是个出思想、出天才的时代。“五四”时代,跟这个时代好有一比。中国这两个时代出了不少天才。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是毛主席1956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来的。然而到了文化革命时期,则把一些学术问题当作了政治问题,背离、抛弃了“双百”方针,使我们的文学艺术和科学受到极大危害。在文艺思想上,一些学术问题被冠以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文艺思想进行批判;大批学者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惨遭迫害。后来的“反思文学”“伤痕文学”,就是对这一历史时期的揭露与批判。
只有一个主流思想的时代,是很难真正做到和实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那些被打倒、并惨遭迫害的学者,主观因素还在于他们不识时务,不懂政治。不过,让这些人既识时务,又懂政治,他们也就做不了学问,成不了学者了。
这些学者其实很悲催,悲催在他们误以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随之而来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什么话都敢说了,都允许说了,什么思想都敢表达了。于是他们很畅快地享受了一下这个美妙的时代。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把他们搞懵了,我估计许多书呆子就是死到临头也未必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其实事情很简单:独尊儒术的时代,的确结束了。毛主席把孔老夫子挡在了新中国的大门外,不让他进来,就是最好的明证。老人家重新树了一个圣人,但这个圣人固然与他的心是相通的,可这个圣人的思想却没能成为新的儒术而受到独尊。所以这个圣人也没有圣起来。成为新中国主流思想的,是以毛主席的名字命名的思想。中国人民在这一新的主流思想熏陶下,茁壮成长。
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芦苇原本脆弱,可由于会思考,人就强大了起来。毛主席说,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也就是说,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能产生正确的思想,从其它地方产生出来的思想就只能是不正确的思想。但是,这三项实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实践的。大多数人的思想,要么是读书读出来的,要么是工作中体会出来的,再要么便是躺在床上想出来的。我就是这大多数人里头的其中一个,所以我的思想总是不正确。至少,常被人们认为悲观。不正确的思想,未必误人,更未必害人。就我们这些小人物而言,即便我们的思想误导了几个人,害了几个人,也不打紧。真正可怕的是那些一向正确的思想,这种思想倘误导了人,那可不是几个人,而可能是一个民族。比如“独尊儒术”,这一尊就尊了两千多年啊!
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看来这根芦苇在思考时还得悠着点。思考总是一件好事。我明知自己什么好东西也思想不出,可我还是比较喜欢思想。偶或写下的一点小杂耍,便是我思想的结晶。
我喜欢有思想的人。我自己也渴望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但我有时候我又对人的思想抱持消极思想,即,我们能想出些什么呢?如果我们什么也想不出,想出的净是平庸、低俗的,还不如什么也不想呢!有时候看见一些人做坏事,做恶事,就会想:这家伙是怎么想的呢?他怎么会做这些事呢?有时候看见一些人做傻事,做糊涂事,就想质问他:这家伙是怎么了,没长脑子吗?
脑子肯定是长的,只不过长在他身上而已。他怎么想,我们哪里管得了。同样是人,同样经受相同思想的熏陶,可为什么人生的结局却大为不同呢?这让我想到一个多少有些悲观的问题:无论什么思想,即便主流思想,独尊思想,也不能完全代替每个人的思想。因为,人的思想是禁锢不了的,也是无法禁锢的。
有一个思想上的结,困扰了我许多年。但最近读到一篇小文,却于无意中将我这个结给打开了。
小文题为《有思想的鱼》,作者杨福成。全文如下:
鱼在水里,自由自在。
一开始,它非常喜欢这闲适的生活,可时间一久,它有了见识,学会了思考,觉得一生若都是这样游来游去那多没意义。于是,它给自己定下了奋斗的目标,第一,要脱离困住它的水;第二,要学会在阳光下行走;第三,要爬上最高的山,体会一下俯视天下的感觉。
它这么想着,就开始努力。它在水中使劲地游然后冲刺,一下子将自己甩到了岸上。有青草,有阳光,不远处就是高山,鱼高兴地想,世界很快就是它的。
这时候,一个农夫经过岸边,他饿了,看到了地上的鱼,弯腰捡起来,拿回家,洗吧洗吧,放案上剁了。
鱼哭了,它想念水了。
农夫把它扔到水里,水温温乎乎的,还挺好,可没一会,水就咕噜咕噜沸腾起来,淹没了鱼的所有思想。
是农夫杀了鱼,还是鱼杀了鱼?……
鱼被农夫收去了,一如人最后要被上帝收去。
我思想上的那个结是什么呢?
就是犹太人的那句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上帝之所以会笑,就在于我们最后都成了那条有思想的鱼。原本上帝安排我们生活在水里,那就是我们该过的人生。可我们却不愿意过这样的人生,愣是要做一条有思想的鱼。结果呢?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鱼哭了,它想念水了。我也哭了,可我想念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