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山人
还没等霜染红叶,山沟里的
乡亲就成群结队,沉入林海
去采撷山珍,孩子的学费
和一家老小的柴米油盐
他们背着雨衣 绳子 干粮 火柴
镰刀,还有烟酒,都是一点点
放到一起,就是一麻袋
他们都是山里通,知道哪座山长满了
松籽蘑菇,哪面坡熟透了榛子核桃
树枝的撕扯,忙碌的剐蹭
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只有被山泉水
洗过的脸,清澈得只剩下了皱纹
当夜幕吞噬了高山密林,吞噬了
一天的跌跌撞撞,他们就点燃一堆篝火
烘烤汗湿的快乐和劳累,喝酒 抽烟 拍快手
或用树叶 围巾拦住蚊虫的叮咬
只露出两只眼睛,透过夜雾
和猫头鹰的啼叫,看一眼爬上树梢的月亮
之后,穿着星光入梦
◎ 小山村
住在里面,觉得自己就是山村的一部分
就像村子里的一棵树,一棵草,离去后
才觉得她已离我而去,越走越远
那些光腚的玩伴,像夜空的星星
远远的眨着眼睛,还是那么顽皮
却听不到他们童稚的乡音
那些马厩里能叫得出名字的马
“黑大个”“银鬃子”,也拉着一辆
遗忘的胶轮车,穿过了岁月的高粱地
偶尔,颠颠簸簸回一次老家
在太祖父的坟头洒下几杯薄酒
用方言唠唠家常,又回到喧嚣的异乡
遥远,把故乡装扮得愈加神秘
像一个摸不到的影子
更像一个喊着我的乳名,走丢了的娘
◎ 牛
黄牛黑牛与黄土和黑土同色,一鞭子
抽过来,抽打的就像不怕疼的泥土
本身就是一块地,被农人一辈
接一辈的播种,收获的是大豆高粱
也是呼哧带喘,哞哞叫着的命
也曾赶着黄牤子顶风冒雪去拉煤
六十里村道,饿着肚子
为嗷嗷待哺的小火炉运回半冬的口粮
风雪弥漫处,我牵着你,你扶着我
从鼻腔喷出来的一场场大雾
温暖了一条冰雪覆盖的乡路
一直模仿你拉车不松套,拉着一个小家
和大半生的忙碌,滑倒了爬起来
直到把早晨拉进黄昏,把初春拉成晚秋
也学你的样子,反刍岁月的过往
一口口把风雨雷电嚼碎
爬坡上坎,留下一路落日的蹄花
◎ 诺敏河的黄昏
河水湍急,有如小村的日子
河水清澈,就像山里人的实心眼
傍晚的诺敏河,是静静的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洗衣的
女人,洗澡和钓鱼的汉子
上游是男人的世界,下游是女人的港湾
早就划好了楚河汉界
美人松就是站岗放哨的老者
也有小伙,扒开野百合
偷看心仪的姑娘,浣洗蜡染的山歌
也有胆大的媳妇,爬上老柳树
欣赏水里扎猛子的爷们
越不让看,就越想看,好像隔着
一棵树,男人和女人都变了样子
捣衣声和蛙鸣,与浪花一起翻腾
花香和人语,与河水一道奔跑
每次归来,总要去中流击水
出浴后就像一棵滴着月光的白桦树
◎ 拉过大山的人
喊过高一声低一声的“顺山倒”号子
一片片大树就会砰然倒下
砸起一阵阵滔天的雪浪
之后,砍去枝杈,截成原木
拴上一根绳子,再一路小跑拉出山谷
风雪中,有十九岁的我
人过中年的父亲
还有一群像山一样强健的山里汉子
从天不亮,到夕阳跌落西山
我们一直往返于雪山上下
累了,就躺进一堆蒿草
啃几口冻硬的玉米饼子,再吃一捧雪
养国和家,也养一个雪青色的梦
在别人发呆的时候,悄悄翻几页书
在桦树皮上写几行小诗
走出大山,也遇到过长短不一的原木
有的在纸上,有的在看不见的山顶
而对于一个拉过大山的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 红蜡烛
记忆中的故乡,五月的蒲公英
飘落母亲的肩膀,雪白的
李子花,点亮浅绿的初夏
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的路上
你说,小屯像一艘月亮船,装满了
透明的梦,和比月光还朦胧的爱
兴业我的出生地,弯弯的
小河,流淌着没膝深的蛙鸣
坐在河边,把影子泡进浪花
浣洗星星,和星星一样多的话题
让小鱼小虾亲吻十六岁的青涩
梨花淡白柳深青,时光的画面
如那晚的老电影《小花》
还散发着怀想的幽香
说好的,还回到河边坐坐,走着走着
就走散了,而那片坐过的草地
却长满了芦苇和菖蒲的红蜡烛
◎ 钢轨像两根放下的筷子
那时,我们每天都要开着小火车
碾过“顺山倒”的号子,从两根
颤抖的铁轨上轰隆隆驶过
把砍倒的红松白桦和小村
对外面世界的张望拉下山
再装满山下的故事,咣当咣当爬回来
数十年如一日,差点掏空了
小兴安岭漫山遍野的宝贝
于是,最后一列火车,载满斧锯
和一个爬冰卧雪的时代
晃悠悠的离去,拐进了一场大雪
我们这些靠山吃山的人
把青山绿水山还给了苍鹰
有的南下,汇入打工的人潮
有的北上,去远东开垦黑土人生
而荒芜的铁轨像两根放下的筷子
终结了一场盛宴,常有狍子和梅花鹿
走上去,模拟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 山丁子钉不住秋风
秋风又起,老屋的桦木杆篱笆
被当做一架竖琴,弹奏着山野小调
挂在屋檐的红辣椒 玉米吊子
荡着秋千,像一群无人看管的孩子
小村的老老少少都跑进了大山
山葡萄五味子,松塔榛子猴头菇
大摇大摆从山歌里走出来
挤满了柳筐,堆成背不动的落日
晚霞披在山楂树上,给熟透的果子
涂上了腮红,等待与星星成亲
奶奶采蘑菇的小路已荒芜,开满了
粉色的野菊花,像孙男娣女怀念的脚印
山珍和采山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屋顶的炊烟依旧不肯吐露时间的秘密
山丁子钉不住秋山,也钉不住秋风
只有诺敏河还在哼唱一首儿时的歌谣
◎ 磨镰刀
每到九月,都要把从老家带来的镰刀
放到一块父亲赠送的磨石上,磨
嚯嚯的磨刀声,像小村秋收的晨曲
家家都在磨刀,之后拨开稻浪
把熟透的九月一行行割倒,码成垛
稻海深处,银镰欢舞,笑语沉浮
一派丰收景象,让沉寂的小村犹如过节
母亲总要搓几粒稻子,扔进嘴里
嚼出丰收的泪花,嚼出咯嘣作响的喜悦
离开故乡,想家的时候就磨一磨镰刀
磨去乡思的锈斑,磨出怀远的月色
磨石和镰刀也都老了,凹下去的时光
像两钩弯月,一边钩着蹲在山沟的黑崴子
一边钩着已把异乡当故乡的我
◎ 家访的小路
那年,被留校任教,我带的初二一班
四十名学生,四十个声部
每次诵读都像山沟沟最精彩的演出
每个声部都连着一条家访小路
走进山坳,是只有一户人家的小村
迎接我的是好客的小鸡小狗小鹿
穿过苗圃,是凯涛家的白桦小屋
蜜蜂在耳边缠绕,送来甜蜜的托付
一次次除草剪枝,幼松终于长成了大树
趟过诺敏河,就是翠翠的家
边唠着孩子的嗑,边一起穿着蘑菇
榛蘑 元蘑 猴头菇风铃般挂满屋檐
晒干后就要背出大山,换回越冬的苞谷
走过独木桥就到了黑崴子
要退学的小军,父亲正劈一截老榆木
我接过斧头噼噼啪啪,汗如雨下
终于给孩子劈出一条返校的山路
四十载如烟如雾,一条条小路已荒芜
当年的孩子也都成了顶梁柱
夜深人静,还常站在阳台踮起脚尖张望
小兴安岭的那山 那水 那人 那路
作者简介:王国良,黑龙江大庆人。中国石油、黑龙江省、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诗文见诸《诗刊》《星星》《诗林》《诗潮》《绿风》《地火》《岁月》《石油文学》《延河》《牡丹》等300余种文学期刊。入选《新世纪诗选》等文学选本。出版诗集《祖母绿》,有诗被译成英文、德文,编入国外大学教材。获中国诗歌在线2018中秋节诗赛一等奖,2021年“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