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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云:眼里的风霜雨雪(组诗)

发表时间:2020-11-25  热度:

 

老兵,或国家粮仓

 

我称长城脚下这片苍老的树林

这个明朝的板栗园

为国家粮仓

你同意吗?六百年前当它们背靠国家的边墙

被驻守在这里的军队

栽种,然后

它们饱满的果实,被用作军粮

 

栗。粮食中的骆驼,在山石中跋涉

耐旱又耐寒,给它一条岩缝

一线风吹来的沙土

它们就能发芽,就敢往万丈悬崖上攀

往巍巍山顶上攀;开完花

便学习刺猬

用浑身的刺,死死抱紧甘甜的硕果

 

被军人们栽种当然有军人的血性

勇敢、忠诚、坚忍

与阵地共存亡

军人们撤走了,几百年前就撤走了

把它们遗忘在这里,而它们

仍然年年开花

年年结果,等待军人们回来采摘

等待国家继续把它们

储藏起来

是因为皇上说了:备战

备荒;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些被军人栽种的树,被称为

国家粮仓的树,东倒西歪

有的八百岁了

有的七百岁、六百岁、五百岁

有的被雷电击成两爿

或者三四爿;有的在生长中痛苦挣扎

扭成螺旋状的一身伤疤

有的干枯了

依旧以一副骨架屹立,坚决不倒

 

真是这样。“老兵不会死去

老兵们只会慢慢消失……”

 

边境线上的次生林

 

“我们在这里打过仗!”当我们乘坐的车

在南疆边境线我方一侧崭新的公路上

艰难地爬坡;当我看见山冈上笔直的

针插般密集的桉树;蓬蓬勃勃

的松;密密匝匝,枝叶展开一匣匣

子弹样的杉,我对同伴们骄傲地说——

就是的,我不骗你,我们在这里打过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两边的山

曾经光秃秃的,山上的树木屡屡

被战争砍伐,被战火熊熊焚烧

战争也啸叫着,砍伐我们年轻的肢体

有时是我们的手,有时是我们的脚

有时是我们的命!而我们是

为祖国去战斗的,为祖国去冲锋陷阵

我就希望我们的手,我们的脚

甚至我们的命,插在那里

能长出一片森林来;我就希望它们郁郁葱葱

静静地,覆盖那些大大小小的弹坑

 

我们乘坐的车还在行走,沿着边境线走

我们是去看望边境线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学校

和田野。山冈上的桉树、松树和杉树

扑面而来。我认出了它们!(不知

它们是否还记得我,认得出我?)

我认出了它们是漫山遍野的

次生林,这让我惊喜并倍感荣耀和安慰

 

我知道凡是树木都有年轮,都有清晰的

记忆;而边境线上这一片片次生林

它们用自己的存在,用它们的郁郁葱葱

蓬蓬勃勃,告诉人们——

战争已远去

它们的生命与和平生长的时间,一样长

 

在武汉东湖

 

我们在木板铺设的绿道上来回地走

我们是李琦、罗振亚和我

三个人加起来180岁

我们就以180年经历的沧桑和感慨

随心所欲,边走边谈论在眼前

荡漾的这个湖,刚刚坐过的

那艘船,还有落在

香樟林里,那两只旁若无人的斑鸠

 

三个人都与东湖有过交集,话题由此

铺开。罗振亚说他在武大读过

研究生,校园就在湖的对岸

傍晚常来湖边漫步,回想东北的雪

李琦说,东湖见证过她的初恋

她家先生早年在驻鄂一支空军部队服役

那时她还是学生,从哈尔滨乘绿皮火车

站到汉口,下车后两条腿都站肿了

仍惦记着来东湖看柳绿

赏桃红,而离开东湖的日子她做了三件事:

把书读完、把孩子养大和把自己弄老

不好意思,我接着说,我的初恋

也与东湖有关,她是我部队上司的女儿

我人生偷吃的第一枚禁果

东湖于我,是一个老镜头,一湖

显影液,我能否取回当年的一帧黑白照?

 

我们三个人是有意落在队伍后面的

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经常见面

总有说不完的话

但每次见面,我们都希望脚下的步子慢下来

生活的节奏和写作的速度,也慢下来

李琦说急什么,我们曾经沧海

现在就做一滴水,我们要相互簇拥

 

绿道边的香樟树、水杉树和白皮松

与我们似曾相识;它们屏声敛气

忠实地做我们的听众,我们镜头里的背景

它们知道,三个即将老去的人

他们也曾桃红柳绿,也曾风流倜傥

 

与苗族汉子老B喝酒

 

我向四十出头的这位六个孩子的父亲

问好;他笑而不答,酒气扑面

怀抱一个硕大的饮料瓶子,给我们

倒酒。用的是喝工夫茶那种小杯子

色泽模糊,像他新房上锁的

位置上,那块水泥砖上的包浆(说污渍

更准确一些)。刚进门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他的家:有一台老式

木壳电视机,五六张缺胳膊少腿的

板凳。一根竹竿上晾着裤衩、袜子

围兜、尿片。火塘里的火刚熄灭

低矮的饭桌上放着刚吃剩的饭菜

他是一个热心的人,每倒一杯酒都要用

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沿

他擦一下倒一杯,递给我左边的蓝野

擦一下倒一杯,递给我;再擦一下

倒一杯,递给我右边的驻队干部

但驻队干部说不喝了,不喝了,老B

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我该批评你

还得批评你,是不是?你把15岁的儿子

放到广东去打工是不对的,是不是?

他还未成年嘛。老B说,是是是

按政府说的,我打电话让我儿子回来

不能让政府受连累。相互推挡中

酒杯从驻队干部的手中掉下来,杯碎了

酒洒了。他迅速换一只杯子,再擦

再倒酒。驻队干部趁机跑出去接电话了

B把下一杯酒,放在驻队干部原来

面对的桌子上,对我们说,我们不能

凡事靠政府,我六个孩子,政府能给我

盖六栋房子,娶六个儿媳吗?还得

自力更生;还得靠孩子自己出去

打工赚钱。说着举起酒杯说,喝!喝!喝!

我看看蓝野,看看驻队干部刚坐过的

那张空凳子,咕噜一下,把那杯酒干了

 

先人身怀怎样的谦卑

 

我真钦佩靖西老百姓的纯朴,他们

把先人埋在村庄的四周

埋在不妨碍播种和收获的田间地头

甚至埋在大路边,好像先人们

不是去另外一个世界

而是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遇到什么事,打开窗

大声吼一嗓,他们就会扛着铁铲回来

 

都是平平常常随随便便的一些土堆

有的连土堆也没有,只是垒着

几块石头;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数连墓碑也省略了

更多的已沉落,平复,还原为耕地

种上了粮食、蔬菜、烟叶

和政府及有关公司

扶植推广的作物。因为清明刚过

告诉我的,是埋人的地方

仍插着白幡,风吹来像酒幌一样飘荡

 

我无法猜想先人们身怀怎样的谦卑

他们活着的时候,拼命地劳作

甘愿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那时他们想的是

向山村,向这个世界

借几十年时光?那么死了呢?

死了,便潦草地埋在地里

这时他们是向人世间

是向他们的儿孙,借三尺黄土?

 

我在弄关屯小学大门口看见一个女孩

坐在灰蓬蓬的泥土里读一本书

在她的三步之外

就是这样一个坟堆,插着迎风飘扬的白幡

我问她:小朋友,你害怕吗?

她说:不怕,不怕

在那儿,住着我们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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