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林海的《琵琶语》,那凄清婉转、缠绵哀怨的旋律瞬间让痴迷音乐的我产生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情愫。
在这个柔婉明丽的春天,我常常听得如痴如醉,不思红尘烟火,像是跌入了千年前月光如水般温柔的江南水乡之夜,窥见一位阁楼里轻轻抚琴的妙龄女子;又像是跌入了一阕阙清丽婉转的宋词里,倾听古典词人们的泣泣私语诉衷肠;还像遇见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宋朝第一女词人李清照;像遇见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并写下流传千古的数字诗的才女卓文君,真是“不思量,自难忘”啊,怎一个喜字了得?这般唯美悦耳的音乐用一句诗来形容吧: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遇见一首好音乐就像行走在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春天里偶遇婀娜曼妙的一美人兮,让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惊艳了这淡而无味的时光。我听过几个版本的《琵琶语》,其中还有古筝版的,窃以为它们始终无法与林海版的姘美。古筝版的声音轻柔了些,低沉了些,韵味和意境自然少了些。琵琶版的声音相对来说更为清亮、圆润、浑厚,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纤纤玉指的一弹一挑间,似把心中所有柔肠百转的情愫与千丝万缕的愁怨皆付诸指尖,绵绵不绝,化成一缕缕离情别绪的忧伤。尤其是《琵琶语》中的轮指和女子和声吟唱的部分,似藏有千言万语无处诉的哀伤,凄婉缠绵断人肠,令人销魂痴迷。
这首音乐之美,最美在意境。它能拨动人内心深处那根最细腻、最敏感的情感之弦。会弹琵琶的人很多,这里的“会弹”,并不是十指会按弦、会弹挑,而是演奏者心灵、情感与音乐深深契合的结果。这就需要演奏者有充足的社会阅历与生活感悟能力,且融入内心最深处的真情实感,才能将优美的旋律与多情的灵魂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弹拨出最动人心弦的音乐。
聆听《琵琶语》,有一种“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黯然。想象着在烟雨迷蒙的江南,古朴幽静的石桥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发梢如墨,肤如凝脂,身穿一袭迤逦的旗袍,临水而居,常常眉黛轻锁,独坐阁楼中,怀抱一把紫檀琵琶,弹一曲相思无尽处,或是“七弦琴,无心弹”,凭栏望月,轻轻吟诵“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的诗句,那种沁入骨髓的清凉与愁怨该是让人多么疼惜啊。
聆听《琵琶语》,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伤感。想起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他在秋夜的浔阳江头送一位归客,巧遇了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她本是原京城负有盛名的歌女,十三岁已学成高超的琵琶弹奏技艺,身世凄凉,命运多舛,年长色衰只得委身嫁作商人妇,悲悲切切的命运似她弹奏的凄婉的琵琶曲,催人泪下,也让白居易想到自己惨遭被贬至浔阳江畔的不幸,常常独酌独饮,无限愤懑和苦闷。白居易感慨与她同为天涯沦落人,且深深同情琵琶女的遭遇,为她谱写了这首名曲《琵琶行》。
聆听《琵琶语》,有一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愁绪。想起了千古词人、奉旨填词的风流才子柳永,他的一生颠沛流离、漂泊不定,郁郁不得志,屡考屡败,最后只得在“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酌”的无奈中将自己放逐在世俗的风浪中,放逐在烟花柳巷里,与众多风尘女子开启一场又一场的爱恨痴缠,他从未对她们轻视贬损,反而深深懂得她们生存的苦楚、挣扎与无奈,看到了她们人性中的真、善、美,并付诸一腔真情,尝尽相思与别离的滋味,为那些色艺双绝的不幸女子写下一阙阙或凄婉、或清丽、或深情,或怜惜的经典词作流传至今。我最喜欢他那首《雨霖铃》,后半段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聆听《琵琶语》,有一种“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惆怅。想起了清初第一词人纳兰容若那短暂而绚丽的一生。他就像那“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中的雪花,品性高洁,纤尘不染,虽有旷世才情,却自幼身染寒疾。他的一生有三个重要的女子,情犊初开时与表妹惠儿相知相爱,却因表妹入宫为妃而永生不得相见,琴瑟和鸣的妻子卢氏因病早早离世而阴阳两隔,与深爱的江南才女沈宛也无缘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为她们写下了大量的诗词,情真意切,清丽凄婉,读罢令之动容。他那缠绵的疾病屡屡发作,加之心灵深处的哀伤令他英年早逝,年仅三十岁。一部《纳兰词》,不知让多少喜爱词作的人爱不释手。
然,“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要想触摸到他那多情而忧郁的灵魂只有从他的词作里去寻觅。他的有些词句我尤为喜欢,如: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
聆听《琵琶语》,有一种“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的悲凉。想起了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和才女唐琬之间的爱情悲剧,他们原本是一对才子佳人、恩爱夫妻,却活生生地被封建社会的愚昧思想和陆游的母亲强行拆散了。当他们几年后再次在沈园重遇时,彼此仍旧眷恋不舍,陆游当即写下《钗头凤。红酥手》,词中满是怨恨愁苦和凄楚痴情,唐婉读后亦是悲痛万分,和了一阙《钗头凤.世情薄》后,不久便抑郁而终。经历过近半个世纪风雨的陆游在垂暮之年依然对沈园念念不忘,常在沈园幽径上踽踽而行,追忆往昔,并写下了沈园的最后一首情诗《春游》以祭奠唐婉。
聆听《琵琶语》,有一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别愁。想起了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我尤爱她的婉约词,这一句便是她写给赵明诚的相思之词,她的前半生与赵明诚志趣相投、举案齐眉。赵明诚去世后,她行无定所,身心憔悴,后嫁与张汝舟,却不曾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只想霸占李清照身边尚存的文物,即赵明诚生前所托的《金石录》,这未出版的文物是她一生的精神寄托,因此她遂与张决裂。她就像一叶孤舟在世俗的风浪中飘摇着,晚景凄凉,无儿无女,在落叶黄花的深秋中吟出了一首浓缩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也是奠定她在中国文学史地位的佳作《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个春天,我与一首《琵琶语》有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艳遇,让我这个心怀古典情结的女人有了一场思想上的大穿越,穿越到清朝,穿越到宋朝,穿越到唐朝,或是更恒古遥远的年代。《琵琶语》,琵琶声声诉衷肠,它诉说的似是哀伤,似是忧思,似是离别。当然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无限的凄婉哀伤,更重要的是,它让我短暂地从现实生活中剥离出来,远离了红尘琐碎,在唯美的音乐声中无限地抵达了内心的最柔软处,抵达了一个无我的境界,从最初的波涛汹涌直到最终的平静如水,完成了一次自我摆渡与救赎,寻回了心灵最初那份幽静,也重拾了旧时光里那份热爱诗词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