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作为一个作家,赵国春始终如一把书写对象锁定北大荒这片土地,可谓蓄谋已久,且目标宏大、雄心勃勃。北大荒是座富矿,这片丰饶肥沃的土地上生产出个把小说,若干诗歌已不足为奇,设若要以文学的形式为北大荒修史,为北大荒人立传,就不能不算是一项很牛的工程了。无论是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赵国春的确做了,且做得悄无声息、做得扎实有序、做得有板有眼。
眼下,皇皇四卷文集就摆在我的眼前。一个金色的秋天,一间优雅的酒店包房,把酒言欢,庆祝丰收。这该是农垦人生活中的常态,而国春的收获也着实该庆贺一番。酒香弥漫、觥筹交错间,眼前沉甸甸的四卷文集如同一幅厚重的历史画卷,折叠起北大荒千百年的风风雨雨,它又如同一座粮仓,收藏了耕耘者几十年的心血和汗水。可仓中的果实籽粒是否饱满,品质是否上乘,尚需等待读者乃至业界同行的评判。这种等待是痛苦的,它会使你陷入一种倍受煎熬的孤独之中。这种孤独不是哈姆雷特式的孤独,不是卢梭式的孤独,也不是马尔克斯笔下的孤独,它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行将面临庞大的社会群体对你的裁决,而唯一能施以援手的只有你作品的本身。这不由让人联想起俄国作家契诃夫。当年,他的话剧《樱桃园》在莫斯科大剧院首演的前夜,契诃夫不敢走进剧场,一个人悄悄躲到莫斯科郊外的别墅,心惊肉跳地等待演出的结果。
那么眼下的国春也会陷入这种焦灼的等待和孤独的煎熬之中吗?从以往酒桌上一向侃侃而谈,眼下则寡言少语的情形印证了我的揣测。也难怪,契老夫子那样的大师尚且如此,而况我辈。
依我所见,能如国春这样,以文学的形式大跨度、多视角地将北大荒的地理、历史、政治、经济、人文景观、风土人情以及北大荒垦殖史的流变浑然一体地融入作品,这在众多反映北大荒的文学作品中,除郑加真老先生的《北大荒移民录》外,无人能出其右。
这是一项浩大的系统工程。四卷文集140余万字,描写塑造了530个人物。在国春的人物谱系里纳入了14万复转官兵、5万知识分子、5万山东支边青年及54万城市知青。这些北大荒的开拓者、建设者和守护者中的杰出代表,他们的音容和足迹一一活现在他的作品之中。
不仅如此,文集中的《北大荒风情录》还将北大荒的垦殖史延伸、上溯到了2万年前。这种以科学的态度钩沉、考据、梳理、勘误,打破了人们对北大荒历史固有的认知,让这片古老的土地与人类悠久、恒远和深厚的渊源,在它子孙后代的心目中重新有一个准确、清晰的定位。于是,《风情录》引领我们走进了历史的时光隧道。这场穿越之旅让我们见识了阎家岗农场两万年前旧石器时代人类的头骨化石;八五二农场出土的石器、古钱;二九0农场的古墓群、古村落遗址;起始于查哈阳农场境内的金长城古壕和城堡遗址。这一切确凿地印证了北大荒这片土地早就有人类祖先在这里垦殖、劳作,繁衍生息。
我们也看到了清朝顺治元年颁布的移民垦荒政令和康熙二十二年为抗御沙俄侵入黑龙江流域下令“屯田永戍”以及日本企图在东北“移民百万户”开拓计划的破产。
还有1946年毛泽东起草《建立稳固的东北根据地》使北大荒一场新的垦荒战役打响。
1958年中央成都会议通过《关于发展军垦农场的意见》,同年,王震将军奉主席和总理之命率十万转业官兵开赴北大荒……
一幅幅历史的画卷证明,“一卷风情录千年北大荒”绝非夸张。
除此外,《北大荒风情录》还以游记文学的形式,记述了黑龙江垦区30余个农场的不同风貌,使我们领略了当下北大荒翻天覆地的变化和新一代农垦人的风采。
文集中《永远的记忆》卷,我称之为“纸质的北大荒博物馆”,而这纸质的博物馆定然会给读者留下《永远的记忆》。
《永远的记忆》写的是“北大荒博物馆”馆藏文物背后的故事。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和巧合,赵国春恰恰就是“北大荒博物馆”馆长。是博物馆的工作选择了赵国春,还是赵国春选择了博物馆?不言而喻,成就一项事业果真需要机缘的。如果说国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尽然。要知道,“北大荒博物馆”里成千上万件文物可是赵国春和他的部下多年来在北大荒这片浩如烟海的土地上,沙海里淘金般淘来的。其中的艰辛和甘苦可想而知。倘若没有如此大的付出,何言近水,又焉能得月?可能是这一件件已然绝版,不可复制,弥漫着所处时代信息的宝物的弥足珍贵,和得来所经历的周章和曲折使作者受到了双重的震撼和感动,从而激活了要将它们背后的故事记录下来的欲望,于是,就有了这60余件馆藏珍品前世今生的写照。
打开《永远的记忆》的扉页,恍若推开了“北大荒博物馆”厚重的大门,抖落历史的尘埃,一件件文物自时间的远方向我们走来——《浓江农场出土的猛犸象门齿化石》;《开垦北大荒艰难的“第一犁”》;《毛泽东给北大荒人的一封信》;《邓小平视察垦区戴过的草帽》;《胡锦涛与青年垦荒队代表的合影》;《王震将军在江滨农场用过的锄头》;《丁玲的散文“杜晚香”手稿》;《聂绀弩的“北大荒歌”手稿》;《黑龙江第一部长篇小说“雁飞塞北”手稿》;《郑加真长篇小说“江畔朝阳”》;《张抗抗第一部长篇小说“分界线”》;《“北大荒文艺”创刊号》……
国春以简洁、生动的笔触勾画了林林总总的文物所折射出的那场彪炳史册的拓荒史中一组组鲜活的影像。扑面而来的,源自历史深处的信息和浑朴的厚重感所带给人们的冲击,绝不亚于直面馆藏实物所产生的视觉震撼。如果说“北大荒博物馆”是一部浓缩的北大荒史,那么《永远的记忆》几可称为是纸质的“北大荒博物馆”。其史料价值不容低估。
一直想为国春写点什么,可他作品的内容浩如烟海。面对洋洋140余万言及所涉530个人物的庞大体量,我就如同一个惯于在井中取水而猛然面对一片浩渺无际的水域的人,于感叹和茫然中无从下手。一不留神就会滑入挂一漏万或以偏概全的小儿科错误中。所以就一直这么装聋作哑,以防露怯。
国春创作的高产在垦区作家群中无人能及,所涉题材之广泛更使同道不能望其项背。但说到广和大,往往易引起人们一丝隐忧,即大而易空,广则易散。然而熟悉他作品的人该有一个共识——在国春众多的著作中,无论写人还是记事完全不同于那些虚胖、浮肿的文字堆积,篇篇均有扎实的内容,骨骼结实,血肉丰沛。要知道,在他收获的粮仓里总计15部文集,近千篇作品。如此众多的篇章,能做到不注水、不敷衍,篇篇籽粒饱满、品质上乘,实属难得。况且,他所有的作品始终与北大荒历史文化这条根脉相纽结,绝无游离散乱、单摆浮搁之感。无疑,这一切都源自于北大荒这片黑土地的滋养和浸润。是这片土地辉煌的历史、多元的文化、多彩的生活,以及一代代垦荒人可歌可泣的业绩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充足的养料,更是一个作家对一方土地真挚的情感和严谨的创作态度使然。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荒二代,赵国春积几十年的潜心创作,以心血和汗水凝聚出的洋洋百万言正是对养育他这片土地的反哺。
也有人说国春的文字稍嫌平白,不文学、少诗意。我以为,作家的写作风格各有千秋,读者的审美取向也不尽相同。与那些有着玲珑的表象,却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的所谓美文相比,国春平实、质朴的文字恰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他的文字里我们仿佛看到了农垦人浑朴自然、不着虚饰、直来直去的性情和精神气质。
你可以推崇和艳羡那些零星闪现的花团锦簇、字字珠玑的美文,你却不可轻慢《北大荒风情录》《永远的记忆》《我们的北大荒》《荒野灵音》这种虽外表寒素,却以全方位的视角,囊括全局的气象,以文学的形式为一方土地修史、立传的创作,前者可谓孔雀身上的一枚精美的羽毛,后者则为开屏的全貌。其精神重量和历史价值不可小觑。
怯总归是要露的。有人称赵国春是北大荒历史文化的记录者、守护者和传承者,称他的作品是北大荒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以我浅薄的资质和粗陋的功力怎能把这样一个人,这样一部书写深写透,只是作为荒友加朋友,实实的为国春的丰收而高兴、而感动。高兴之余发几句感慨,仅此而已。
2018年冬于海南凤凰山居
(原载2019年第1期《文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