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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桥之东西,桥之上(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18-11-19  热度:

 

在七百里水路的资江中下游北岸,有一座双拱石桥,叫连株桥。

这“联株”二字是有些来历的,传说在还没有修建这一座双拱石桥以前,河东与河西的人们往来走动,就只能靠一艘渡船,也没有专门的摆渡人,幸好隔河相望有一对年轻株树如孪生兄弟般枝繁叶茂长于两岸,人们用缆绳拴住树身,中间一段串在船的两档,过往行人上得船后,不用撑篙,也无需划桨,全靠双手握住缆绳拉船过河。但一涨一退山溪水,老天爷一旦来了脾气,连续暴雨,渡船就得拴牢在或者或右的株树之下。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儿取了个小地名:株树潭。

要是能在株树潭前面的溪口上修建一座石桥多好!撑着雨伞的人隔河兴叹。

修建一座石桥是那么容易么?其中的一位老者说,得等族里出了能人才行。

话说有一年,能人终于出现了,他叫廖银和,是廖姓在来到白驹村后的第十九任族长。这是一个值得让日后从此地过往的路人记住的名字。他在主持修建了一座公共学堂后,又带头掏出了家中所有积累,甚至夫人的陪嫁也一并进了当铺,说要修就修一座双拱石桥。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在这座石桥峻工时主修廖银河便就地取材给赐了联株桥这个名字,其中当然也含有视两岸人们为兄弟之意思。

后来却被人把联株的“株”字改叫成王旁的“珠”了,合在一起叫双拱联珠桥。乍一听似乎是雅了些,却经不起追根溯源,前者是事出有典的。但从此一段江域过往的驾船人却说,明明是一座三拱桥嘛!这时桥洞里就会有人否定说,桥墩上的这个石洞不是桥拱,是桥的天眼。江上的人就将信将疑问,桥会有天眼吗?

当然有。住桥洞的人回答得理直气壮:头顶三尺有神明,桥墩之上有天眼!

双拱联珠桥据今已有百余年历史,桥梁主体除了东西两档和左右四角的石象石马被往来路人胯骑手摸得愈见光泽外,其余部分包括压石均依旧牢实如初。桥墩上雕刻着一对能镇孽龙的蜈蚣,并且被村人们说得玄而又玄,这话最先是从白驹村的明朗阿公口中传出来的,他用左手食指撩起花白胡须,右手在半空中比划着说,民国二十八年,九峡溪暴涨桃花水,一条孽龙卷着半条溪流的杂柴茅草狂冲乱撞,呼啸而来,到得离双拱联珠桥十丈之余的株树潭处时,天上忽然雷声大作,闪电划破滚滚黑云,桥墩上的两只石蜈蚣腾地跃起,箭一般射了出去,但见灯笼大的一对龙眼立时血流如注,血水染红了整条溪谷,龙身连续在桥洞的上游绕了七个大圈,杂柴茅草四散分开,水一下子就退了……听众中就有人追根究底问,后来呢?明朗阿公稍作停顿,昏花老眼扫场一周,就胡须一吹说,后来?还有什么后来!而幸好另一位也是阿公辈的廖明庆就添油加醋作补充说,后来河东河西的人,为分龙肉不匀还结下了世仇……这时围观的年轻人中有个叫向干才的就笑出了一脸诡谲说,历史就是被你们这些老一辈人以老卖的嘴皮子给说歪的。

白驹村杂姓人口也就只有三家,向姓便是这三家之一,他爷爷当年是从湘西保靖那边逃亡至此的,据说身上还负有追杀者刀伤,是吃斋念佛了大半辈子的老族长夫人仁慈,手捻佛珠劝男人收留了他,安排在族里当公家人,为村里打铜锣巡夜,还给他分了两间公屋,又把自己身边的使唤丫头许配给了他,并帮他改名叫向善。向干才是向善的长孙,当时已经是桥东头白驹大队的团支部书记,算得是半个有文化的人,经他这一点破,大伙才知两个阿公辈的老人原来是在唱双簧逗开心。不过两只石蜈蚣中间铭刻着主修人廖银和的尊姓大名这却是真事。其实他本人当时是坚决反对在桥墩上留下姓名的,他说,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就如之前我主持修建的学堂一样,建在白驹村村口能接纳四面八方之乡邻子弟,留下的是传灯种子,这不是很好吗?银和族长饱读诗书,胸怀大志,言语中的“传灯”二字,意味深长,寄意悠远。是石匠师傅们趁他外出筹措最后一笔建桥款时,连夜把他的名字给刻上去的。他后来看到了也便淡然一笑说,但愿我这名字也能如蜈蚣。这话在当时听起来也就像是一句戏言,没有人认真过,但事情却往往会有例外,这例外的事情就发生在一个例外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十三阿公。十三阿公有个绰号叫十三童佬,河东河西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没有人晓得他的真实年龄。当然也有人问过他,且问他的人不止一个二个,也不止是一代人两代人,或者是三代人四代人甚至五代人也未可知。但问他又有何用?十三童佬根本就是个白痴,只要天不下雨,他就会照例从桥墩上方的那一个小圆洞里钻出来,然后扶一张竹梯爬到桥上。这圆洞确实不大,但钻进钻出睡个人还是绰绰有余,据说这是当年修桥的石匠无意间留下的,为存放工具所用。爬到桥上的十三童佬一天到晚左手举一串银色麻丝,张开右手的五个指头当梳子,像是给谁梳理辫子一样,刚梳理得有些头绪,左手随风一抖就又成乱麻一团了,口中还自言自语说,乱了,全乱了!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十三童佬是个童子,这是大人们从他拉尿的包皮鸡里看出来的。也没有人晓得他以前是不是有家,就连明朗和明庆两个明字辈的阿公也说不晓得。

按理人人都应该有个家的,连孙猴子都有一座花果山呢。从十三这个名字推算,他应该是在家中排行十三,或许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子弟,是哪一房姨太太所生也未可知呢!但是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总会在最关键的时间段出现断层,这段层的出现并不是因为十三阿公活得太过长久,又是个白痴……这种推断来自于白驹村里唯一的一个心理学博士廖晴川之口,晴川是村里如今年龄最长的梦生阿公的重孙女,她还振振有词地说,十三阿公应该是在年轻时受到过某种要命的刺激,从精神到肉体都还停留在那一刻,所以他才总是永葆一副鹤发童颜的样子。

时值六十年代中期,向干才当然对晴川这一推论断不相信,且嘲讽她说,狗屁!晴川博士却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分析道,也许还应该与他的举止有关,一个总是能仰首把白云看成苍狗,或看成是天兵天将放牧的白驹的人,尤其是潜意识里又经常在梳理思绪的人,他怎么会等同于其他的人呢?反对晴川的干才就钻上牛角尖了,一口粗话说,你这心理学博士是在扯卵淡吧?十三童佬一个白痴还会有思绪要梳理?晴川的一张知性脸孔胀得通红,只在心里头暗自说了一句,十三阿公是在对牛弹琴,我廖晴川这也是在对牛弹琴!便再无下文。于是有人就去村里头问如今老得银发蓝眼了的她曾祖父,可梦生阿公说,我懂事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年我就叫他十三阿叔。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去问梦生阿公了,甚至还有人说,这样的事你去问他?还不如干脆去问桥墩上的那一对石蜈蚣!并且还有人用不屑的口气说,按照他重孙女的理论推断,梦生阿公就是个梦生子,加上人家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老得银发绿眼了,他搞得卵清呐!冷不丁十三阿公就出现了,喃喃地说,乱了,全乱了!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

向干才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见到从天眼里出来的十三阿公就跑。只是后来晴川博士的分配被搁浅了,理由是她试图用唯心主义的理论歪曲和改写白驹村的近代史……可怜十多载寒窗苦读的一代才女,却罚回原籍做了干才的妻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桥上一夜之间忽然就搭建了一栋小木屋,也就二十平米左右吧,后檐搭在桥右的压石上,前面的三根柱子落在桥的中间,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货架,有床铺,也有做饭的炊具。行人从桥之东西过路而来,顺便就可以购得南杂小百货。这本来是一件便民的好事,却有河西九峡溪人忽然找上门来理论说,联珠桥是一座公家桥,你廖传灯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呐?叫传灯的是一个二十岁五六岁后生,河东白驹村人。河东白驹与河西九峡溪是两个自然村,中间就只隔了这一座石拱桥,却都是廖姓,新中国成立前还共着一个祠堂呢。这叫传灯的后生当时已经是公社里的文化站辅导员,在县文化馆内刊上发表过民歌和小诗并在尝试写散文,正值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期,就头也不抬回了一句,你晓得我传灯也姓廖呀?桥墩上还刻着我曾祖父廖银和的尊姓大名这你不会不晓得吧?来人听了一楞,正要张口说,哈,你穿了几年有裆裤,族长后代的帽子才摘掉就真成还乡团了?这时十三阿公却正好从桥墩上的洞里爬上桥,顺口便说,但愿我这名字也能如蜈蚣。斯文遂一抬头,目光就先落到了气势汹汹来问罪的人身上,这才笑脸相迎说,是甫生支书啊?得罪了,得罪了!没想到接话的却又是十三阿公,他说,若是留不下做人的根本,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其实甫才支书也姓廖,若追溯起来他的祖父和传灯的曾祖父还是亲叔伯兄弟,但是他当了支书后却六亲不认,常被村里的老辈人指桑骂槐说他丢了做了的根本。杵在传灯面前的甫才支书就显得有些尴尬,正要下意识掏烟时,传灯就给他递了一支,并啪地打燃了火机给他点上,且还睃了对方一眼,但见他脸上红得像泼了血一般。甫才支书悻悻然转身走了,传灯也就赶紧跨出门坎很礼貌地叫了一声十三阿公。他当然晓得十三阿公是从不吸烟的,也晓得他是一个吃百家饭的人,就没有多跟他客气。

从桥洞里刚钻出又爬上桥面的十三阿公,手里正梳着那一串似乎永远也理不清的乱麻,先是河东河西左右睃上几眼,目光在某一处流淌着淡蓝色炊烟的屋脊上停留了片刻,鼻翼微微地颤了一颤,似乎是闻出了菜香后,便抬起头颅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再之后他才大大方方地朝着己经瞄好了的人家走去。他这人也真是特别得出奇,到了别人家里,也不说话,在灶屋门口杵着,从容接过人家递过来的一大碗饭菜,吃过后也不道一声感谢,手中理着一团乱麻又向桥上走去。

一地一乡俗,一姓一遗风,如同勒进在资水江岸崖石上的纤痕,在光阴之手的抚摸中愈发其光亮,就拿两岸廖姓来说吧,新中国成立前村里就有过一顶慈善轿,比一般轿子要大一些,里面能坐能睡还能拉屎尿,是专门为无后老人或残疾人做的,这人由村上人轮流供养,得四个劳力才抬得动,为此还有人编过童谣:

慈善轿内有乡邻

乡邻就是自家人

衣服茶饭轮着供

供人供己供民风

关于慈善轿的始末是被廖传灯写进了文章里的。他把自己的爱人安排在联珠桥上开店后,又开始在尝试写散文。但遗憾的是,这一脉相承了几百上千年的民风却在早些年的那一场运动中给断送了,慈善轿也被当成封建四旧给付之一炬。

做出这缺德事的领头人就是廖甫才,他当时是九峡溪大队的革委会主任。

在清澈流水的倒影映衬之下,双拱联珠桥就如一双惯看世事沧桑的大眼睛。

如今寄宿在联珠桥那个被人们称之为“天眼”里的十三童佬,在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五年,曾经正式以廖姓家族中十三阿叔的身份出席过当时的一次龙舟赛活动。因为受时局的影响,龙舟赛已经停办好几届了,那一年忽然从资水上游的雪峰山传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人们欢欣鼓舞,两岸三地的八大家族这才想起要请出白驹村廖姓家族的新任族长明德先生牵头共襄盛事。当时明德先生已经带领本族一帮伐木和驾毛板船的汉子入主小镇唐家观,名义上是开商行做土特产生意,而实则是为半崩山抗日游击队筹措经费和运送枪械弹药。经请示时任湘中地下党特委书记李正的同意后,年轻的明德族长便亲自出面主持了这一赛事。廖明德是老族长廖银和的长孙,尊老爱幼又热心于公益事业,用当地唯一曾经获取过功名的贡生吉泰来老先生的话说,明德是一个有君子之风的人。也就是这个吉泰来老先生,还在那一次盛典中慷慨激昂地诵读过一篇他亲手作的祭文:

维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岁在乙酉,时当重午,资水中下游,九大家族,谨备清酌庶馐,遥奠雪峰山会战阵亡之我方将士灵下曰:

炎黄二祖,筚路篮缕;施德怀仁,奄有此土。垂统四千六百四十三载,虽屡遭战乱,然历代圣明,修文振武,故我华夏文明,未尝一日而斩也。

曩者倭夷小丑,假东亚共荣之名,行剧盗掠夺之实。占我疆土,戮我国民;满目河山,云愁雾惨;二仪风雨,鬼哭狼嚎。社稷播迁,乾坤板荡,以至志士扼腕,仁者锥心。然狼子野心犹不知足,起骄兵十万,犯险地三梅。天之欲罪,借诸吾华。以忠勇之将,领哀愤之师,集二党之材,雪兆民之耻。剑光射斗,弹雨挟风,铁翼掠空,炮声震谷。进退有方,攻守有备,敌皆胆落,我则志坚。歼敌二万七千有余,亦自损二万六千之众,遂解芷江之危,力挽陆沉之势。

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洒血化碧,埋骨流芳。为河为岳,为日为光。音容虽邈,简册昭彰。魂其不泯,伏惟尚飨!

吉泰来老贡士的诵读声刚落,鞭炮声响统声即起,整个唐家观小镇的吊脚楼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吉泰来原本是个自视清高之人,连当时的县长亲自上门请他去做督学都被他婉拒过的,不想却被年轻的明德族长请出山了,名义上是做商铺帐房先生,实则以师礼相待。但他隔着几排人头一眼看见了着蓝布长衫的十三阿叔时(当时外姓人也称呼他十三阿叔),便拨开人群挤上前去,双手抱拳主动打招呼说,十三阿叔怎么把您老也惊动了?晚生即兴胡言,请十三阿叔赐教!

十三阿叔居然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文为时兴,胡言何妨?说完一抖手中原本理出了一些头绪的麻丝,转身就没入了人群。据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说正常人话。

周围的年轻人全都将目光投了过来,并一脸惊诧,那意思是说,能得到吉老贡士如此尊重,这个叫十三的人究竟有什么来历呀?是啊,他究竟有什么来历呢?但越到后来就越无人知道,以至叫他十三阿公或十三童佬也只是戏称而已。

廖传灯一家从白驹村搬到了联珠桥上后,却是很尊重十三阿公的,这并不仅仅只是出于礼貌,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有人忽然就记起了已经成为传说的廖银和曾经说过的那一段话来,“就如之前我主持修建的学堂一样,建在白驹村村口能接纳四面八方之乡邻子弟,留下的是传灯种子,这不是很好吗?”村人不胜感慨地说,还真是事不过五代,廖银河的重孙还真的成为一粒“传灯”种子了。

说这话的人,其实就是河西九峡溪村的茅伯,还有河东白驹村的道叔。他俩都曾经是老土改根子,当年搞土改划成分时,为了打破廖姓人情网,还专门由上面派驻了工作组。但是在绕开对抗日有功的廖明德、而要将老族长廖银和打成地主恶霸这件事情上,九峡溪和白驹两个村的多数基层干部和群众都不理解,居然还有人在批斗大会上举手质问工作组说,人家能当上族长,靠的是德行,一个能把自己家里的积蓄全都掏出来,甚至连老婆的陪嫁也都当了修学堂、建石桥的大善人,怎么也要被打成恶霸?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敢于出来仗言的,也正是他俩。

其结果可想而知,俩人不仅救不了老族长,自己却反而成了陪斗跪刺条。

白驹是一个羊肠冲,九峡溪却一半临江,两地人平只有三分田、七分地,生活来源多半是一靠打渔,二靠放毛板船,常年与水打交道湿气重,祛湿唯有喝白酒,他俩从那时就好上酒了,是出了名的酒仙,一日三餐少不了要来二两润润喉咙。传灯把自己爱人的南杂店开到了桥上,他俩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每天有事无事都要往小店门口的压石上坐一阵,不过两个总是茬开去的。传灯的爱人叫菊儿,娘家就在离桥三里多路的上游唐家观小镇,对经常去镇上打酒的茅伯和道叔也就并不陌生,只要看见人上了桥,就会浓情满意地用一只蓝花瓷碗端上二两散装白酒,手里还拿了几颗糖粒子或半个化饼递过去。或茅伯或道叔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菊儿递上的糖酒(乡下人把饼干也叫糖),一屁股坐在小店对面临江的压石上,眼睛时而眯着看太阳,时而睁圆看流水,而余光所及处便是十三童佬眼望流云在自得其乐地叉开五指,梳理那一团似乎永远也理不顺的乱麻。他俩喝酒是付了钱的,二两白酒一毛二分钱,糖却是送给他俩宴酒的。菊儿也好几次给一天到晚都在桥上的十三阿公递过白酒和糖,但十三阿公却视而不见,不搭也不理。

唯有一次却是例外,传灯的散文在省里获了奖,是以慈善轿为题材创作的那一篇,题目叫《慈善轿:行走的风景并没有消逝》,菊儿特意多备了几个菜为男人庆祝,一家四口刚围桌坐下,十三阿公却不请自来杵在了门口,并破例进屋端起酒杯饮了三杯白酒,至始至终只自言自语了一句,“留下的是传灯种子,这不是很好吗?”临走时还从他那一件穿得油光发亮了的蓝布长衫口袋中,掏出两个同样是油光发亮的铜钱,往斯文和菊儿的两个才丫丫学语的小孩桌前一扣,又重复了那句“留下的是传灯种子”,拿起那一团也尽是油腻的麻丝就仰天走人了。

那是一个文学幸运的年代,传灯在省里获奖的消息不径而走,九峡溪支书廖甫才当然也听到了。但令人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甫才居然当晚亲自下厨做了几道下酒菜,还亲自登门把河西茅老兄并河东道老兄也请上,说是要陪桥上的传灯贤侄喝一杯贺喜酒。甫才家离桥近,是河西辅桥边的头一栋木屋,他干脆将人情做到底,把自家的饭桌和菜都搬到了桥上菊儿南杂店一侧。四个人各坐一方,甫才便慎重其事地开言道,茅老兄,道老兄,一笔难写两个廖字,上溯到我们廖姓家族八代九代,我们搞不好就是一家人,而我的祖父廖银阳与传灯贤侄的曾祖父还是叔伯兄弟,这第一杯酒,我敬传灯贤侄。说着就举起手中酒杯道,祝贺他从一个手艺人通过自学当上了乡文化站辅导员,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明显就是一颗传灯种子嘛!他脖子一仰,酒杯就见底了,说,传灯贤侄,我先干为敬,敬你文化人有见识,从白驹村把店子开到了联珠桥上,这是方便河东河西民众之举!

听话听音,观人察心,甫才叔这次的行为究竟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有待日后才能见分晓,但既然他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传灯也不能太失礼,于是就做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将手中的酒杯压低了一半,另一只手也抱过来并有意绕了个大弯说,甫才叔您大人大量,这第一杯应该是我借您的好酒好菜,也借我们先人修建的双拱联珠桥这块宝地敬您才对呀!脖子一仰,唆一声酒杯也见底了。还挨个敬了茅伯和道叔。他这完全是反客为主的节奏呀!茅伯和道叔感觉有点悬。

三杯白酒下肚,传灯又不失时机地有意敞开胸怀,说出了自己之所以来到桥上开店子的心里话,他说,感谢支书甫才叔的理解!也感谢茅伯和道叔及河东河西父老乡亲们的信任!我来桥上开这家小南杂店,是专门请示过乡党委办艾张扬主任的,艾主任也和甫才叔您的认为是一致的,说这是便民之举;再就是这座桥上刻有主修人,也就是我曾祖父廖银和的尊姓大名,我要让在九泉之下的祖人也能感受到党的拨乱反正政策已经深入人心……传灯不卑不亢,越说越来劲……

这个传灯不简单,他是有备而来,并且是站在了政治的高度。甫才心里想。

茅伯和道叔两个酒仙毕竟是早已知天命的人,心知肚明甫才今晚设这一场酒宴的用意,他之所以请来他俩,是想要有人出面当和事佬,冤家宜解不宜结,河东河西的两棵株树都能够通过蜘蛛结网传情,何况本是同一廖姓祖先的后人乎?

有一桩怪事,你们还不一定晓得。明年就60岁了的茅伯以老大哥的口气说。

三个人就把端在手中的酒杯放下了,竖起耳朵聆听下文。    

茅伯见状,心里暗笑,索性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塑料包,准备卷旱烟,传灯毕竟年轻,耐不住性子就立马起身,去店里拿出一包沅水牌香烟,人手递上一支。

你这是吊我们胃口吧?甫才支书也主动给茅老兄打火点烟。

这怪事我是小时候听来的,后来就一直没有听人说过了,是人们不敢说。

那肯定是封资修的东西。道叔接过茅伯的话时,样子有点像是在演双簧。

茅伯说的怪事原来就是河东河西的那两棵株树,且也与过渡有关,不过他说的是另一个版本,把两棵株树说成是一对恋人,而不是兄弟。茅伯说,在还没有修建这一座双拱联珠桥以前,人们过渡是从蜘蛛网上走过去的,这蜘蛛网从两棵株树上的一对雌雄蜘蛛口中吐出来,为两棵雌雄株树传情,却由河风牵线成就了河东与河西人往来的一座便桥。然而有一天,雌蜘蛛想要越界过河,可刚刚结网至河心,却被装扮成一布衣先生下凡巡视人界的太上老君一眼发现,于是手中拂尘一挥,平地里一声巨雷炸响,雌蜘蛛就被烧成一块黑礁石坠入了株树潭……

罚酒!这要罚酒!甫才支书首先跳起来说,你这分明是在宣扬封建迷信。

罚酒就罚酒。茅伯咕噜一声,洒杯见底,又一仰脖子把传灯杯里的也饮了。

道叔就一手抓住了自己面前的杯子,说,甫才你这是在变相奖励他呢!

当支书的甫才就急了,这话不能乱说的,小心隔墙有耳,这是在宣扬迷信。

传灯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冷不丁无厘头说,十三阿公拿的不会就是佛尘吧?

碰哒鬼哟!你这搞写作的就真是会联想啊!甫才支书说这话时一脸严肃。

于是茅伯与道叔皆打哈哈为传灯开脱说,这你也当真呐?酒话,都是酒话!

那一夜,四个男人直到把酒饮成了酽浓月色,三人才踏月而归。

传灯却装醉趴在桌沿,待先后听见了关门落闩的声音,才起身乘酒兴去了河东并河西的两棵遍身爬满青藤的古株树下,他是去向古树致敬,也是想看个究竟。

但这世间万物,人只有仰视的份。传灯满腹心思回到了家中,是夜多梦。

传灯梦见了自己由祖母送至学堂山去报名读书。俩人过了操场坪,来到校门口的一棵松柏树下,祖母便站定了,说,这是你曾祖父当年在学堂竣工后亲手栽下的,有两棵,呶,右边也有一棵。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猜猜看这两棵松柏多少年了?几天前才满六岁的传灯少年茫然,祖母就笑出了满脸菊花瓣说你当然不晓得,其实我也不晓得。但我大概能猜出先人为什么要在校门口栽种松柏树的意思,松柏干直,木质柔中有韧。做人也要这样。祖母的身影忽然就不见了。

接下来传灯又梦见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年他读三年一期,父亲当时在羊角卫生院当院长,也是主持医生,他是抗美援朝的军医,转业到地方后才有了第二个儿子传灯。在给二儿子取名字时,父亲虔诚地跪在堂屋神龛下,慎重其事地对着祖上的灵位说,望祖上显灵,保佑我廖家后继有人,我把二儿子取名传灯,望他日后能把德之灯火传下去。传灯人如其名,内秀文静,当父亲的就想把医术传授给他,刚进三年级就教他读《药性赋》,父亲说,你从最容易记的读起吧!他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教师,这当然得益于父亲是在抗战胜利的那一年就去从军的,后来只划了个小土地出租的成分,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但遗憾的是母亲英年早逝,传灯是由从28岁起就守寡的祖母带大的。祖母的作息时间非常刻板,几乎每天都是日落而息,闻鸡即起,说是能节省灯油钱。自从传灯开始读《药性赋》以来,才每晚开始用油灯。某个雷雨之夜,传灯就着油灯正读药书: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忽然后门被敲响了。这深更半夜的,是哪个啊?祖母生怕耽搁孙子,一双小脚蹭蹭蹭去开门,原来是儿子裹一身雨衣回家了,却不进门,只站在门外说,娘,我被打成资产阶级医学权威,成黑帮分子了。明天就会押出去游街。您告诉传灯,再也不要沾药书了……这德之灯火怕是传不下去了。

父亲是趁雨夜偷着回家的……

传灯后来又梦见自己为混口饭吃,曾跟随资水船帮人去拉纤过崩洪滩,那是五艘货船为一组,待一组船到了孟公塘后,即可凭肩上的纤搭掮去领饭;虽然说是领饭,到手的却是两个荞麦粑粑,但是没得选择呀,能充饥就行!十三岁那年他又拜堂叔为师学篾匠,直到前几年冤死的父亲平反,继而不再兴成分论后,有过顺口溜般押韵的《药性赋》药书功底的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上了书,才知道了可以写诗文投稿这回事。他第一篇文章写的就是自己村里的真人真事,题目叫《铜锣哑了人唱歌》。大意是搞集体生产队时,一个叫武老倌的单身汉专门为生产队打铜锣禁养鸡鸭,实行农村土地大包干后,他在耕种好自己分得的三分田七分地之余,又开始了学习养鹅,且养了上百只鹅,每天早上,他起床头一件事,就是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将一团白云般的鹅往九峡溪里赶去,鹅们大摇大摆地走着路,哦哦的叫声也引发了武老倌的豪情,这个年近六十的单身汉居然一亮嗓门就唱起了自编的山歌子来,歌曰:

如今老武好快活

铜锣哑了人唱歌

老牛也想吃嫩草

隔河渡水打个啵

株树潭里的水波也唱响了清澈激越的歌谣,哗哗——哗哗——的雪浪花飞溅着直往上涌,曙色霞光中,原来是河西九峡溪村的寡妇邹三妹在浣洗衣服……

传灯首先是用白描写实的手法把这个早上的所见所闻记在心里的,然后腾在纸上,他把文章写好后,就照自己小学时的同学告诉的投稿方式,怀着试一试的心理把稿子寄给了《湖南日报》,他当时也只能找到这个地址。不想几天后报社就回信了,因为人物通讯稿要组织盖章,回信寄到了乡党委办公室,主任艾张扬拆开这封来自党报的公函一看,是一份铅字样稿,于是就略作了修改,又把自己的名字也加在传灯的前面,果然没几天就在《湖南日报》第二版头条见报了……

传灯也就阴差阳错当上了公社改乡后的文化站辅导员……

梦很紊乱,全是一堆过往旧事。他醒来后,感觉自己手中也握着一团乱麻。

第二天早上起床,传灯舀了一缸清水面对资江去刷牙。这是他来到联珠双拱桥上后养成的生活习惯,他很在乎自己拥有两排好牙,每一颗都白如美玉,上下对称:36颗。他的口袋里经常揣有香烟,但自己却从来不抽,怕熏黑了一嘴牙齿,只是用来待客的。红唇白牙,只说良心话。这是他经常捂在心里的格言。曾经有一看相先生追着他说,伙计你今后吃的就是这两排牙齿的饭。他却含笑而答道,是用这两排牙齿吃饭。为此他还写过一首小诗发表在县文化馆内部刊物上:

晨沐江风,清水刷牙

联珠桥上是我家

邻居十三常缄口

满腔思绪理乱麻

出入天眼看人世

参透之后,装聋作哑

我自有一张红嘴

两排白牙

一半说人话

一半说神话

努力不去说鬼话

记起这一首小诗,他又俯身看过桥墩,还用目光抚摸过竹梯,见薄薄的一层晨霜并没有被人攀爬过的迹象,便自言自语地说,十三阿公也有误时的时候呢!

你是跟十三阿公说话吗?菊儿在开柜台门,她奇怪十三阿公怎么肯理人了。

传灯却有心无心地回道,嗯,我是跟十三阿公的影子在说话。

旭日从白驹村后山的向阳岭上升起,晚秋的阳光冷冷地盖过来,一只盘旋在身后半空中的老鹰的影子,正以皮影戏般的技法写意在桥面上,传灯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被牵引着游移,忽见昨晚用过的桌子已经撤走,只剩下一地鱼刺由千万只蚁兵在打扫战场,喉咙不禁一梗,心像被刺痛了一下,便脱口而出说,原来桥之上也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啊!他又说,人生不也如蝼蚁吗?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

九峡溪河东河西的沙洲上,一字排开的晒垫正在由女人们打开,男人们则霸着一只大木盆,挺直腰杆,双手紧握长把铲刀在剁红薯。俗话说薯好半年粮,近年来农村土地实行了大包干,最能体现丰收景象的就是一早在河东河两岸沙洲上剁红薯和晒红薯米的热闹场面了。浅浅的河流是一面镜子,照得见人心,也能洗涤人心的污垢,两岸的或男或女隔河说话,只问收成,不说是非。深藏黑色礁石的株树潭在百步之遥的双拱联珠桥旁暗自阴沉,而上游数百步处是阎寡妇家的水碾房。水碾房一侧的水车依旧,依呀之声依旧,从一个一个的竹筒里倒出的流水依旧,但水碾却已被电器化冷落了。九峡溪是一条桀傲不驯的野河,发源于一脚踩三县的雷钵山雷打洞,那里有上万亩古木林地曾属于廖姓家族的祖业,当年廖银和的长孙明德履新族长后,居然愿背千古骂名贱卖给了另一大姓,领着众木帮排帮兄弟移师唐家观小镇,明里是经营地方土特产,而暗中却是湘中地下党组织在资水中下游的秘密联络站。只是后来……传灯一声微叹,又想起了十三阿公。

他手中那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或许在他看来就是太上老君手中的佛尘吧!人总是有着其两面性的,二十多岁的传灯,一方面创作激情澎湃,血气方刚,斗志昂扬,为人处事柔中有韧,另一方面却又多愁善感,心怀忧戚而常发旷古之慨叹。

但是慨叹归慨叹,他刷过牙,抹了把脸,又将一辆从岳父家“借”来的旧自行车骑在了胯下,雷急火急地赶往乡政府去履行他三分之一文化站辅导员的职责。联珠桥距乡政府所在地也就七八里路程,步行不到一小时,骑车十多分钟即可到达。他在乡政府二楼有一个单间,一张简易木床供午休,一张办公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出板报时所需的白纸和红黄蓝绿各色颜料,墨汁是红星牌,这是党委办艾主任顺便给他带上来的。艾主任有事没事就喜欢来他的领地走走,有意无意地跟他说一些新闻线索,方便时也还带他一同乘一辆破吉普到乡下去检查生产。

田土都承包到户了,人民群众积极高得很呢!有一次,传灯又忽发感慨说。

艾主任睃了一眼四周,皮笑肉不笑说,不经常出来露一露脸,谁认识你?

传灯一吐舌,心想,原来如此呀!就忙附和说,那是那是,多谢艾主任关照!

艾主任从不把传灯当外人,传灯也从心底里感激艾主任。他俩之间是有着默契的,除纯文学之外的作品,新闻报道包括纪实散文,甚至年底给县委办上报的典型材料,一律是由传灯先拿出初稿,然后由艾主任审阅润色,并顺便把艾张扬三个字写上,再写上廖传灯的名字。但艾主任对传灯的关照也是常有的事,自从他老婆菊儿开了一家南杂小百货店后,凡是别的农村小商店吃紧的商品,如每到年关的红糖和白糖,包括墨鱼圣干等,只要是乡供销社有货的,艾主任都会亲自给供销社一把手打电话帮他搞到,心里还一直惦记着要帮他解决正式干部编制。

传灯刚上二楼,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后面的木板楼梯口熟悉的脚步就响了。

喂,传灯,白驹村有个叫向干国的,你认吗?果然是艾主任在身后叫他。

当然认识。我们还……像预感到有什么事,传灯一嘴白牙咬住就没说话了。

艾主任没有再上楼梯,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辩别一下通揖令上的这张照片。

您说什么?干国是通揖犯?传灯听了心就凉了半截,钥匙啪一声落在地上。

向干国是向干才的亲弟弟,大队改村后,原大队团支部书记向干才已经是白驹村第一任村民委员会主任。干国比他哥哥干才多读了三年高中,人也长得比他哥哥英武帅气,据说晴川博士当年遭人陷害凤凰变成鸡后,家里要逼她找对象嫁人,她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干国。这当然是干国求之不得的事,他向往的就是新知识,想要出人头地,但干国比晴川小四岁,不敢明里谈情说爱,俩人眉目传情人约黄昏后的那个晚上,却正好被从公社去开优秀团支部书记表彰会议回村的干才给撞上了,在当时那一种宁可要无产阶级的草,决不要资产阶级的苗的政治气氛中,男女私通不仅是很丢人的事,而且还可以上纲上线的,一旦传扬出去,晴川就更加难得做人了。而胸有城府的干才却有意只咳嗽了一声,这叫引而不发。但是就在第二天上午,干才就以团组织的名义把晴川找出谈话了。却没有人知道他跟她到底谈了些什么,反正后来上门去提亲的人是王干才,并且不久就结婚了。

干国当然窝了一肚子气,还放出狠话说,哪天我要把这个当面人背后鬼的向干才宰了,扔进海里喂王八!他总想要混出个样子来证明给人看,首先是要给自己的父母和嫂嫂看。但他并不是靠做体力活,而是靠一身胆量敢为人先,在别人不敢做买卖时,他就开始从小本生意做起,到常德烟厂找关系进出厂价烟贩往县城或周边的小商店。传灯他老婆店子刚开业那会,就是从他手里进的烟。只是最近一两年却没有见到他,大概是想履行诺言挣钱去了,怎么突然成通揖犯了呢?

一张印有半截头像和百余文字的通揖布告就摆在党委办艾主任的办公桌上。

没错,确实就是我们村的向干国。传灯并没有看文字,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哥哥是不是叫向干才?

是呀,干才是我们白驹大队改村后新选出来的村民委员会主任。

这小子,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怎么能带领人民群众致富奔小康嘛!

其实他们兄弟之间……传灯刚想说出原委,又觉不妥,一咬白牙便打住了。

他这是走私杀人罪耶!艾主任一拍桌上的布告说,是福建省公安厅发来的。

传灯听得倒抽了一口寒气,双目直直地盯着干国的头像发痴发楞。

你们等着吧,只要给我两年,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年时间,我就会回来开发陶山洞,替那孽障赎罪,为白驹村子孙后代造福!是干国的声音。他踌躇满志,信誓旦旦,还用剃须刀片嗤地割下了鸡头,将黑红的鸡血滴了几点进手中的一个矿泉水瓶子里,自己先饮了一口,然后递给庆丰,庆丰又递维汉,维汉又递给山地儿……最后才到了传灯的手中。干国又说,我们八人中,你传灯年纪最小,但你会写,到时候,你就祭出写《铜锣哑了人唱歌》的神来之笔,为陶山洞广做宣传。

那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九年初夏,艾张扬和廖传灯共同署名的人物通讯《铜锣哑了人唱歌》见报后不久,山地儿找到传灯,神神秘秘地说,有人要我专门邀请你到陶山洞八仙会集合。并且拉着他就往后山走。

这是廖传灯第一次进陶山洞,关于陶山洞的传说他倒是听过不少,但令他最感兴趣的却还是王半仙连闯三洞的轶闻。王半仙是邻村王家塅人,是一个为红白喜事择日子并兼给人起屋葬坟看风水的老先生。他一生故事很多又油嘴滑舌会策白,传灯还想过要以王半仙一连闯三洞为素材写一个神话故事呢,因为党委办艾主任私下里跟他说,一定会在下次党委例会上提名他做三分之一的文化站辅导员。他当时还不知三分之一为何物,艾主任就告诉他,和农电员、植保员、电影放映员是一样的性质,暂无国家编制,工资由上级主管单位发一部分、乡村也补一部分。他最后还说,你要多写一写农村涌现出来的新事物,多歌颂自己家乡的美丽山水。传灯其实一直想进那个神秘的山洞里去看看,没想机会却找上门来了。

传灯和山地儿是最后才到的,八仙会其实就是陶山洞往里走约三十米,再攀着一束野生长青藤下一道坎的一个洞中之洞。待他俩气喘嘘嘘下到洞中,山地儿说到了。八条天然石凳上已经坐了六个人,中间还燃起了一堆柴火,坐在最高那条石凳上手抓一只雄鸡的就是向干国,他那天穿着很慎重,灰色西装红领带,脚下还蹬一双黑色靴子,简直就像个山大王,两只猎犬一左一右蹲在他膝前,见有人来还猛摇尾巴示好。据说他那时已经跑汕头走私过几次电子手表了。他首先把王半仙连闯陶山三洞的轶闻复述了一遍,说当时他就在场,也带了他父亲养的这两条通人性的猎犬。他父亲向东林确实是个猎人,毕竟是湘西土家族的后代嘛!

向干国绘声绘色地说,我那回算是亲眼目睹了王半仙的法术,我们先看过火洞,所谓火洞,是随便捡两个石头一碰就能撞出火来;传灯听了就窃笑,资水崩洪滩上的石头撞石头也能撞出火来呢!当年纤夫们就是这么撞石取火点烟的。但他只是在心里说,耳朵却仍然在听向干国瞎吹。干国果然越说越离谱,说他俩由两条猎犬领着从风洞转到水洞,猎犬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冲着一根人手合抱那么大的、横在洞口的黑皮老松木狂吠,王半仙有备而来,左手提一只雄鸡,右手握一柄说是梦中由玉皇大帝所赐的宝剑,口中念念有词,把雄鸡按在松木上,那松木就动了一下,而在这时,王半仙手起剑落,鸡头两断,嗝都没有嗝一声,但那根木头却突然立地而起,水势也陡然跟着往上涨……我和两条猎犬都嚇得慌不择路,王半仙却定定地站立如一块岩石,咬破食指往宝剑上滴了鲜血,朝松木一指,一道闪电从洞口射进来,轰隆一声巨雷炸响,松木就倒下了,原来是一条巨蟒……再接下来就是他也要仿效王半仙杀鸡了,却无宝剑,而是从靴子内胆里摸出了一块剃胡子用的薄薄刀片,只见他熟练地夹在指缝中,顺手往鸡脖一抹,连哧的声音都没有听到,鸡头落地,血喷如注,他又往左手的矿泉水瓶口一贴,待大家饮过鸡血水后,他便起誓说:你们等着吧,只要给我两年,最多也不会……

廖传灯,你是在发么子呆呀!艾主任抓起通揖令往公文包里一塞,又打开抽屉拿了下乡常备的印有《湖南日报》红色字样的采访本说,跟我去你们白驹村。

像是被一场噩梦缠身,坐进了破吉普后座的传灯仍然是恍恍惚惚的……

向干国在白驹村的年轻人里算是个狠角色,追过他的美女成串,可他如今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却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别的女人。有人说他心里仍然装着女博士廖晴川,还经常动不动出口就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那两句古诗。据说晴川这名字确实是有来历的,她母亲就是鹦鹉洲的渔家女,当年她父亲放毛板船在鹦鹉洲触礁险些遇难,就是那个渔家女救了他,于是才有了廖晴川。不过这些旧事很少有人提起,倒是向家后来又传出了新闻,说如今已经小学毕业了的向干才的儿子向佐眉目嘴鼻都像极了他叔叔向干国,而且廖晴川隔三差五地被她男人打得一身青紫,后面这话是她那湖北亲娘嘴漏给说出来的……

传灯的脑海里还在上演蒙太奇,破吉普就哧地一声停住了,车两侧扬起的灰尘倒扑进车内,艾主任冲司机吼了一句,你会不会开车呀!传灯这才被拉回到现实,替司机打圆场说,主任息怒,不怪吉师傅,是这条路一年难见一回车欺生。

简易的乡村公路只通到双拱联珠辅桥边的九峡溪口,这还是早些年专门为资江水货运码头修建的,后来安化至长沙的陆路交通日益发达,车站又设在公社所在地杨林,往易家塅和烟竹那边直通县城,这个老码头也就渐渐地被水草与苔藓所覆盖,只有打渔人偶尔丢下的几串脚印。公文包里揣着向干国通揖令的艾主任当然无心这等闲事,就连经过以前来过的菊儿小商店也没有停步。传灯也只好匆匆跟上,但他还是扫了一眼桥的两侧,怎么又没见十三阿公呢?当时菊儿伏在柜台边专心给顾客包红糖,他也没来得及跟她打声招呼就紧跟着主任过了联珠桥。

传灯的心里当然就有了几许小不安。一来是牵挂十三阿公,十三阿公是这一座双拱联珠桥的影子,只要天光一亮,桥上就总能看到他和他手中的“佛尘”(斯文已经将他那一串似乎永远也没有理顺过的乱麻称之为佛尘了),在他看来,十三阿公虽然外表似葆有一副不老的童颜样范,但一身骨胳却早已经呈龙钟之态了,这是他来到桥上两年多在暗地里观察他所得出的结论,因为有好几次他发现他在攀爬竹梯时的样子很吃力,也很痛苦。他有时甚至觉得,十三阿公如此努力地活着,一定是负有某种使命的,一旦使命完成,他或许就会驾鹤西去……还有个小不安就是这回艾主任路过菊儿小卖店时,居然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这若是让甫生支书看到了,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自己昨晚酒后说的话不是在瞎吹牛吗?

刚拐上进白驹村的石板路,艾主任却忽然停住了匆匆脚步说,我去买包烟。

我去……拿……传灯接这话时有些犹豫,因为艾主任明明捡了烟进包里的。

你不懂!艾主任皮笑肉未笑,嘴角却溢出了几许诡秘。

传灯便无言。

艾主任返身至菊儿小店前,接过烟后便大声说,你这应该改招牌叫便民店!

当领导的就是水平高!传灯在心中涌动着感激说,真是学无止境啊!

进白驹村的石板路是一条古商道,从狭长的田垅中间穿过,一直通到向阳岭那边的龙塘乡小喟村和玩沙潭小镇,再绕过道道弯村就通向边江小镇了,那里是资水北岸的一个重要埠头。古人的交通观念就是开阔,虽然有一条万古不废的资江水路,却还要用青石一块一块地砌出一条坚实的道路来以便沿途乡民。一条清澈渠沟也是由青石砌成,沿石板路蜿蜒至村尾的向阳岭脚下。传灯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常到这渠沟里捞虾米,捉螃蟹,夏天的夜里,还与玩伴山地儿等到渠沟里捉过月亮和星星呢。有一回,忽然发现有一个美貌如仙女的影子,与月亮和星星在渠沟里洗澡,正要出声时,那影子就笑笑地开口说,是我呀!我是上湾里的晴川姐姐。一回头,果然是晴川姐也在看渠沟里的月亮和星星。民居的木屋则是倚两面山脚而建,进屋皆另有小路,屋门口均有晒场坪。真是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艾主任和传灯刚走进关山口,远远地就看见向家门口的晒场坪里人头攒动,并且还有女人的嚎哭长一声短一声传过来。难道干国被通揖的事家里已经知道了?今天一早才通过邮局送至乡党委办的通揖令还揣在艾主任的公文包里,即使县公安局也同样得知了此事,那也得会同乡里联合进村办案呀!但待他俩到了向家才知道,原来是向善的长孙向干才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且失踪了一个星期。

这倒是一个新线索。正好白驹村的支书廖青山在场,就连河西那头九峡溪村的甫生支书也来了,传灯这才想起,正在堂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嚎哭的向氏兄弟的母亲就是甫生支书的姐姐。他同时还看见了一脸痴呆的廖晴川,像一根木桩杵在堂屋一侧,目光空洞,似是望着众人,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心不禁猛地一揪。

乡政府的领导来了!有人已经认出了艾主任,晒场坪里忽然就起了骚动。

两个村支书闻声从堂屋里走出,与艾主任握手时说,干才失踪得有些蹊跷。

堂屋里的嚎哭声止了,老向老婆披散着头发啪地跪在了艾主任身边,便又哭着说,领导你要出面帮我找儿子啊!小的快两年不归,现在大的也不知去向……

艾主任脸上就显出了尴尬之色,他原本是来调查通揖令上的向干国,如今当村主任的向干才却又神秘失踪了。他在迅速地调整思路,那就两案并一案吧!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多年,艾主任扶起对方后又对两位支书说,要不我们先去村办?

村办就在早年的大队屋,隔向家也就几百米远近,传灯赶紧往前面领路,不想双脚却似乎被拖住了,低头一看,才知两只裤脚边已经被在陶山洞里见过的那两条猎犬咬住了,他吓得正要喊出声来时,遂发现两只猎犬并无恶意,且眼神怪怪的,似乎有恳求他的意思。传灯的心里就猛然咯噔了一下,脑海中立马就浮出了“陶山洞八仙会”这个地名来,他于是也用眼神对猎犬说,狗狗放心,我晓得了!猎犬果然就松了嘴,尾巴摇动如风中芦苇,拥着他们一行四人到了大队屋。

这是南方农村自成村落的中心地带常见的那种“公屋”(把大队屋称为公屋者居多),有上下两层,全木结构,一层的中间有个大舞台,那是供放映露天电影时挂银幕的所在,也曾经一度用来批斗过地富反坏,两边则是大队干部的办公房,如今大队改村后,东厢为村支书办公室,西厢为村民委员会主任办公室,楼上则是大通间,只靠里面有一间配电房和播音室。青山支书正要掏钥匙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却被艾主任叫住了,说,你还是先打开干才主任的门看看吧,趁大家都在,有个情况我也好跟你们通通气。门锁是由留守公屋的武老官打开的,艾主任正准备从公文包中取出通揖令时,一股血腥味便扑鼻而来……这……这……一干人全都被惊住了,两只猎犬却扑进了房间,像是要消除罪证似地舔着血迹……

这是在场的人(当然不包括廖传灯)万万也没有想到的事。

马上打电话向县公安局报告。艾主任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来意。

传灯却提醒他说,主任,要不再看看通揖令的内容?

哦,是的,是的。就忙示意甫生把猎犬赶走,又让青山打开支部办公室门。

通揖令上显示的信息是,走私嫌疑犯向干国在汕头市某宾馆抓捕时畏罪潜逃,从他窝藏在床底下的提包内发现有一不明身份的死者人头、四肢和生殖器。

这就对了。传灯倒抽了一口寒气说,这是一个案中案的恶性事件。

被赶出向干才办公室的两只猎犬,忽然就朝着后山陶山洞方向狂吠起来……

进陶山洞的洞口并不大,并且还悬挂在燕子垭下的峭壁间,就像农家木屋的一扇窗户,周围还爬满了青藤,也有叫它红藤的,因为在四季浓绿的叶子的覆盖下,其藤鲜红若血,柔软如麻,却韧性堪比钢绳。燕子垭与向阳岭山连着山,因山脉蜿蜒至此后忽现一带石壁,且形似展开双翼的飞燕,便因形而得名。至于只有一个入口,而里面又分叉出了风水火三个洞的山洞为什么会叫陶山洞,却没有人知道其来历。但有一条天然石径直通洞口,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是向家的两条猎犬,紧随其后的是传灯和青山支书,当然还有从县城赶来的三名公安刑侦队员。

刑侦队的郭剑副队长是向干国的高中同学,当他听了乡文化站员也是土生土长的传灯大胆的推论后,就断然否定说,这不可能!干国是我们班思想最活跃也……但话到一半便嘎然止住了,他或者是想说也最有闯劲吧。艾主任却接话提醒说,年轻人,你可别太感情用事哦!郭剑稍顿了一下,知道兹事重大,随即就向县局电话作了汇报,并根据县局指示,成立了1011临时专案侦破小组,乡党委办主任艾张扬任组长,郭剑和青山支书任副组长,传灯并其他两名刑侦队员为组员。艾主任在村支委会座镇指挥,其他组员根据廖传灯提供的线索进陶山洞搜洞取证。当时也有人波冷水说,扯么子卵淡!自己的亲哥哥也杀?就算真是干国杀了干才,还会分尸带到汕头,又逃回陶山洞?说这话的是九峡溪村的支书廖甫才,他接着还嘀咕了一句,真会编故事啊!传灯嘴唇动了几下,两排白牙却硬是咬住没有开口。没想艾主任脸一沉说,甫才同志是当事人的舅舅,请你回避。

猛然想起艾主任在护犊子时,翻脸比翻书还快说出的这一句硬话,攀着青藤往上爬的传灯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响动,接着又是猎犬的狂叫声灌耳而至,遂一抬头,便到了洞口,原来两条猎犬已经跃入了洞中,在洞内传出的汪汪汪的嗷叫声特别刺耳,似带着哭腔……进洞口的青藤早已经被人给割断了,且刀口整齐划一,郭副队这才用肯定的语气跟传灯说,你的推断没错,果然是我老同学所为。

几个人便一齐动手从洞外挪过青藤,攀沿而下,两名队员手执电筒,还掏出了枪械,其实八仙会就在洞口不远,两道手电筒光束往前一打,洞内的石凳上亦有两道寒光对射而来,人们大惊,唯恐躲之不及,传灯或许已知谜底,迎寒光而上,两排白牙愈见白亮……一如上次在八仙会的装束和座次,干国笔挺如洞中的钟乳石,两只猎犬刚凑近只要一回家就会给它们喂肉吃的少主人,就听得呯地一声闷响,干国便从石凳上侧身倒下了……尸体已僵硬如木乃伊了,郭副队一边指挥处理现场,一边尽同学之谊抹下死者的双眼时,遂见一股血水涌泉而出……

问世间情为何物?老同学你这是何苦啊!郭副队的一声慨叹在洞内回荡着。

案件到此已逐渐明朗,前遇害者就是干国的亲哥哥干才,死因属于情杀,至于收藏在汕头某宾馆床底下已经解体的尸身,是干国还没来得及去海边将情敌作处置(喂鱼),就被当地公安在抓捕走私犯时跷幸逃脱,并潜回陶山洞自我了结。

向干国的尸体是村里重新来人用担架绑着弄下山的,其中就有当初听干国信誓旦旦说过,“你们等着吧,只要给我两年,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年时间,我就会回来开发陶山洞,替那孽障赎罪,为白驹村子孙后代造福!”的铿锵之言的庆丰和山弟儿。但谁又能够想到,这么一个有血性的男儿最后的人生结局会是这样?

这也太残忍了。

就是嘛!自己亲哥也下得了手。

人家是来自湘西的种耶,那是个出土匪的地方。

不过说句实话,干才也是个杀人不用刀的阴角色。

有个秘密你们还不晓得吧?当年晴川没被分配去省里就是干才给害的。

听说连他儿子向佐也是干国下的种。报应啊!

待谜底揭开,村里各种议论都有。廖晴川居然也成了杀人嫌疑犯,这当然还只是刑侦人员对案情的推测,但当这位昔日的心理学博士被带到村支委临时专案组传讯时,居然疯疯癫癫说,人有病,天知否?看来白驹村今后又会出现历史的断层了……并且她那一头乌黑秀发像结了一层浓霜般,在审案人员的眼前渐渐地就白了一半。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竟冲出成办公室飞一般去了联珠桥……

也就是在同一天,双拱联珠桥上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桥之东西的人说,这联珠桥上还真是个出稀奇古怪事的地方,走了一个爱抬起脑壳望天上白云的十三童佬,又来一个总是喜欢伸长了脖子看江中流水的白发魔女。白发魔女就是昔日的心理学博士廖晴川。只是过不了多久,廖晴川这个名字就会被遗忘,至于什么博士的头衔更不会被人提及。正如白女魔女所说,人有病,天知否?看来白驹村今后又会出现历史的断层了……呶,她又伸长了脖子在看江中流水,并自言自语地说,流水有情,人无情。流水奔流到海,又会变成云朵沿路飘回,还会化成雨露滋润万物;而人呢?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掩盖和遮蔽。

后来传灯回忆说,那件事我早就应该想到。他说这话时充满内疚,脸色凝重。

菊儿知道男人说的是十三阿公,说,想到又能怎样?你那天在忙别的事呀!

传灯就赶紧嘘了一声,厚实的嘴唇只现一线细缝,紧关着白如美玉的牙齿。

俩人便无言。

之后菊儿就给两个小调皮洗澡去了。传灯这次是趁周末从县文化馆回来接妻子儿女进县城的,自从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破格录取他为文学专干,并将家属也解决了城镇户口后,文化馆也给他安排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就要离开这座由自己曾祖父主持修建的双拱联珠桥了,传灯还真有些不舍。近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自从到了桥之上,能与桥之东西的人们尤其与甫生叔之间由猜忌到释疑再到以心交心,这和十三阿公以及被人们称之为疯子的白发魔女廖晴川是分不开的。痴人和疯子与哲人,有时或许就是同一个人。明天清早六点,那一辆由乡党委办可以直接调遣的破吉普就会来桥头接他们,这是传灯与艾主任商定好的时间,他不想让乡亲们前往送行,自从参与送别过向氏兄弟,尤其是主持送别了十三阿公后,他就已经对“伤别离”这个词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感。为了缓解这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情绪,传灯跨出了店门,伫立于双拱联珠桥上,欲仰首望月,但见此时的月牙正成上弦,一夜复一夜将怀抱希望往圆满里走,然而圆满了之后呢?他由此又想到了人生的得意或失意,想到了自己在由三分之一的农村文化站辅导员转为国家正式干部的过程中,所遇到的贵人相帮和相助。当初虽然有乡党委极力推荐,可参加由县人事局和文化局统一组织的文化馆干部试卷考试时,仅上过三年一期正规学校的他险些就交了白卷,幸亏统一命题的作文被前往监考的市文化局副局长李敏生一眼看中,在他的争取下,由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才被破格予以录取。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破格,连他老婆菊儿和一儿一女也一步到位给办理了城镇户口。那篇作文的题目叫《乡镇文化站辅导员的一天》。

那一天,晴川突然从村支委办公室闯出,疯疯癫癫来到双拱联珠桥后,就指着天上的一朵白去大声喊道,十三阿公升天了!你们快看呀,十三童佬升天了!

人们猛一抬头,果然看到飘浮在天空的一团白云上,像是站着个人……

原来这十三童佬还真不是个普通人啊?

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是河东河西的和事佬。

说不定还是老族长的拜把兄弟,要看到传灯种子生根才肯走的。

能够在天眼里钻进钻出的,是唯一能识破天机的人。

什么天机呀?还不是桥之东西,桥之上那点鸡毛蒜皮的俗事!

传灯和专案组的人也陆续赶到了,但传灯却并无心思听以上这一番闲扯,也没有仰首看天空,而是翻过桥梁压石,踩着叽咔作响的竹梯下到了桥墩,再往天眼里望去时,不由得就是一声哀嚎般的惊呼,十三阿公,你怎么真的就走了啊!

走在后面已经气喘嘘嘘的艾主任听到这个声音,双手撑着桥梁压石望了一眼桥墩上的传灯,问他道,这下面又是怎么回事呀?传灯却没有听到,而是钻进天眼里准备把十三阿公的尸体挪出来。也俯身在看下面的甫生支书忙回道,是住在桥墩石洞里的一个孤老头,这一回怕是走了。说着也就赶紧下去帮忙。这时已经来了好一堆人,河西的茅伯及河东的道叔也来了,几个年轻人则下去帮忙抬人。

菊儿端了一张长条木凳过来,请艾主任和几位警官坐,说我去给你们泡茶。

不要客气,我们还有事情商量。艾主任侧过头,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正跳起来手指蓝天白云大声喊“十三阿公升天了!你们快看啦,十三阿公升天了!”的赵晴川,见十多分钟前还有青丝的蓬乱头发转瞬却已经全白,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许怜悯之情,遂回头用征询意见的口吻问郭副队,你看廖晴川该怎么处理?

她已经疯了。郭剑说,我回去写个报告,争取与福建那边联系早日结案。

三个刑警一辆摩托,哧哧几声,一路灰尘起落,1011专案组已自动解散。

忙了有大半天,谁也没有记起给上面来的领导安排午餐,不过也难怪,事发突然,而且是命案一桩接一桩,这不,碰巧今天又……又在桥洞里老了人……艾主任想,要是平时下乡,我艾张扬无论走到哪,总是会被村上的基层干部前呼后拥,传灯那点酒量也是跟着被逼出来的。这小子有潜力,艾主任在心里说,思路清晰,不但笔杆子耍得活,处事也果断。下次在党委会上,我得再烧一把火,争取把他转干的事早日定下来。这也是为国家推荐人才嘛!他的肚子里开始咕噜起来,喝了口菊儿送来的热茶,临走又把头伸过压石喊道,甫生同志,请你转告传灯站长,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了,我还得赶回乡上去。文化站辅导员对外称乡文化站站长,这其实是艾主任给私封的,也只有他才经常带他一起下乡寻找新闻线索。

好好好,按主任的指示办,我一定会做好配合工作!甫生的回答唯唯喏喏。

艾主任也走了。他无意或又有意的一句交待却等于是给廖传灯赐予了一把上封宝剑,甫生同志毕竟是个老党员,当了十多年支部书记,这点组织观念他还是有的,其实呢,他的内心还藏着一个叵测的想法,那就是要看看这个靠写文章有了出息的年轻人如何处置十三阿公的殡葬事宜。但没想这个传灯还真有本事呢!

十三阿公的尸体已经到了桥上,甫生支书原原本本地向斯文“站长”传达了艾主任“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了”的指示,传灯这才如梦方醒说,是啊,这是大事!

夕阳如血,资水对岸的白羊山仿佛着了火一般,传灯的脑海里却似有一个风火轮在飞速旋转,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两支烟,给甫生叔递了一支,自己的一支却只放在鼻底下闻了闻,也就是十多秒钟的时间吧,他忽然就抬起头来说,甫生叔,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您如果同意,我会去说服青山支书。

甫生叔遂一抬眼,双眸中便映出两排白牙,忙回道,你说吧,我坚决拥护!

这想法确实大胆,但今后的事实会证明,这也是一个最佳方案。我支持你!

青山支书处事,历来以稳当著称,他的表态更加增添了传灯的信心。

消息刚一传开,茅伯就主动说,把我的那一副千年屋先让给十三吧!

道叔却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是去请出自己的寿衣给十三童佬换上。

这帐就记在我传灯身上,到时由我来一一归还。传灯红唇皓齿,掷地有声。

在联珠桥一侧的疯子晴川已经安静下来,她口中的喃喃自语也许只有流水知道,她说,流水有情,奔流到海,又会变成云朵沿路飘回,还会化成雨露滋润万物……但她并没有再说到人无情。她曾经是心理学博士,应该能感觉到一切都在变化中,人心也一样。她后来就取代十三童佬不但住进了桥墩上的天眼,还吃百家饭。娘家人多次来接过她,却被她疯疯癫癫给拒绝了,她说的疯话却是颇有道理的:双拱联珠桥是一双惯看世事沧桑的大眼睛,但我要守护这一只天眼……

十三童佬就安葬在河西的慈善山上,面向江对岸的白羊山,山脚下就是一江资水和双拱联珠桥。坟墓由青石砌成,墓碑上刻着“十三阿公千古”六个苍劲的颜体大字,一左一右是向氏兄弟干才和干国的土坟堆,虽然并没有砌石立碑,却留了很宽的空隙,可待向家人日后动作。这就是传灯当时想出来的应急方案。

这当然是最佳的方案!作为亲舅舅的甫生支书代表向家表态时说,兄弟俩的案子尚未了结,但死者无罪,入土为安。他俩有十三阿公做中间人,但愿到了阴曹地府能够和好,来世做个善人。甫生说得很动情,从此与传灯的关系也很铁了。

上弦月已经不知去向,天幕上的星星却如同在清碧的资江河里刚刚洗过,明朗如千万只眼睛。难道真会有天眼看着我们这个红尘俗世吗?那一夜传灯很晚才睡,菊儿就睡得更晚,要到县城去安新家,锅碗瓢盆包括烂烂落落的衣服都得打包,但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离开,就是跟着传灯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

第二天一早,艾主任派来的破吉普到了,桥墩上的竹梯就吱吱呀呀地有了响动,一个声音仿佛是在为传灯一家送行说,流水有情,奔流到海,又会变成云朵沿路飘回……传灯回头,但见桥之上晴川的一头白发如十三阿公手中的佛尘……

 

 

 

 

廖静仁简介: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并入选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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