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
他把孩子破衣服一样搭在树杈上
然后,又任凭他被风刮下。他慢条斯理地挖坑、垒土
仿佛在春天随手种下一粒种子。眼皮浮肿的女人
在四月穿棉袄棉裤的女人,双乳像河流一样松绑的女人
她坐在门口抽烟,她不看男人和男人手里的铁锹
她任由冬天留在体内的风口,把她和她吐出的烟圈套牢
她在一刻不停地变薄、变细。她除了眼皮浮肿还骨节突出
太多的夜里,她梦见自己用双手挖出树下的孩子,因为饥饿
她不得不重复这件事。直到她也像破衣服,被风搭在树上……
《他是一粒中药》
雪很大,一天一夜都没有停
园子里,前一夜搭起的棚子,烛光苍白
我和孩子们用双膝按下的雪窠被北风一次次灌满
我们再跪下去,知道风的硬度不亚于钢铁
不亚于躺在这里的长兄的身体
一会儿,他就要被众人抬走,被火焰淘洗,被故土咽下
他是一粒中药,在以后的日子,家乡依然春种秋收,我们依然冷暖自知
只有一想到这粒中药和我们的关系。我们从嘴到心,都不能摆脱苦涩
《那年的雨》
想起那年的雨、茅屋、婴儿的哭
还有两三声鸟鸣之后亮起的灯
山坡上的父亲守着一头吃草的牛
他低着头,树也低着头
雨水流过树,也流过父亲的草帽
母亲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
一道闪电停歇,母亲说
她的祷告也刚好停歇
《化身水草》
有一种冷是两双手执意要隔绝春天
它们像明与暗击掌抗衡,它们不惜拿出久藏的剑
剑里的冰霜,冰霜里高度的毒
我再一次化身水草,在深陷中吐出花蕾,吐出雀鸣
吐出船坞中曾经的香气,吐出前生
被灯光遗弃的围墙,两只沉默的来路不明的小狗
错过艳事的古藤,还有一张口
就说错话的书卷,书卷中若隐若现的手指
《马夫》
马厩在深秋像一个散了架子的男人
它忍着一泡尿靠在村落
井台结着薄冰,瘦马开始喝更冷的水
铡草的马夫被油灯照成皮影儿
他的胳膊在墙上一抬一落
隔壁的看家狗耳朵一抖一抖……
《直到他等我长大》
新砖砌成的房子还没有猪入住
这些给猪盖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
一间一间挨着,落日浇在上面的时候
它们像抹了一层辣椒油。我这时总会一个人
爬上半截子砖墙,我在心里指点江山
哪一间给母猪,哪一间给公猪,哪一间给猪崽
哪一间给猪崽的爸爸妈妈。一个下午
我也没有数完。后来我放弃了。我站在墙头
对着不远的村路唱《映山红》,唱《赤脚医生向阳花》
我盼望我唱歌的时候,他正好骑着自行车经过
他住在镇上,他面目清秀,他有细长的手指
他拉手风琴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的手指
后来,我想为他盖一排通红通红的红房子
把猪全部赶走,我和他每天在房子里拉琴唱歌
直到月芽升起,直到麻雀噤声,直到他等我长大……
《豆腐房》
全村都还睡着,只有这间房子潮乎乎地醒着
打开门,雾气里一个瘦小的人影发出酸气
他是豆腐匠,他的细胳膊用力摇动包袱
奶白的豆浆滴滴成流,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淌
水珠从房梁渗到墙壁,再渗到豆腐匠光祼的后背
再从他的后背流到挨排的大缸里。他面无表情
离他不远的火炕上,早起剥麻的爷爷叫我——
来,丫头,上炕。我把一小盆黄豆放在炕沿
然后站在烫脚的火炕上,学着爷爷的样子剥麻
爷爷挑最细的,直溜的给我,把那些枝杈繁多
又粗又糙、长相丑陋的苘麻留给自己。窗子白了
大豆腐一板一板地压好了。爷爷收工,回家吃早饭
我们端着新鲜的大豆腐,还有爷爷趁着雾气
揣在怀里的一团细麻。嘭嘭!爷爷用力关上门
把酸酸的雾气关起来,把豆腐匠警惕的眼神关起来
我6岁,我踩着新雪跑在爷爷前面。爷爷说,慢点,别摔着
多年后,爷爷更老了,生产队不用他剥麻了。他在一个个黄昏
帮我母亲纳鞋底。他用的麻绳,我无比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