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几个朋友约着去乡下,说要挖红薯。我嘴上应着,心里却犯了嘀咕:挖那玩意儿干啥?
我是60年代生的人,红薯在我们那儿叫“红芋”,是刻在骨子里的苦滋味。小时候的日子,全被红芋浸透了,锅里熬的是红芋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筷子一挑,尽是碎红芋块;笼屉里蒸的红芋,凉了就硬邦邦的,咬一口剌嗓子;就连吃的煎饼,也是“红干煎饼”,黑乎乎的,放一天就裂成碎块,还带着一股霉味。红芋干吃多了,胃里像揣了个酸坛子,泛上来的酸水直呛喉咙,那股子涩味,直到现在想起来,喉咙里还发紧。
那时候,小麦和大米是金贵的精粮。谁家要是能吃上白面煎饼,那在村里都是很富有的人家。多数人和我家一样,全指着红芋填肚子。红芋干也叫“白干”,因为主粮缺,它就成了餐桌上的正经饭。就连城里有户口的人,粮本上也得搭配着领,我记得很清楚,四斤红芋干才折一斤大米。后来日子好了,我就再也没碰过这东西。家里人买烤红薯,我不阻拦,也不会吃,总觉得那股甜香里,裹着当年的苦和酸,咽不下去。
朋友的热情,我自然要去。车子开出城,窗外的田野渐渐铺开,我想起今年秋天的雨,下得太多了,把农时都耽误了。路边的稻田里,稻子倒了一片,穗子贴在泥地上,像在那里诉说着委屈;玉米、花生都不同程度地欠收。看到这些,我心里在嘀咕着,这个秋季,红薯又会怎么样呢。
到了红薯地,一眼望过去,几十亩地大多已经收完,土地被机器翻得松松的,露出褐黄色的土块。只有中间一两亩地,还盖着密密麻麻的绿叶,枝蔓缠在一起,像一块深绿色的毯子,铺在翻好的土地上,格外显眼。
“这是蜜薯,甜得很,城里好多人都来这儿挖呢。”旁边干活的老大姐笑着说,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正在割红薯藤。我蹲下身,摸了摸那些爬在地上的藤蔓,叶子还是深绿色的,叶脉上还沾着泥土,在太阳下透着劲儿。朋友递过来一把铁叉:“来试试,你小时候肯定干过这活。”我接过叉子,木柄非常光滑,也很顺手。心想,可不是嘛,小时候,挖红芋的活干得熟着呢。可这几十年没碰,手早就生了。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把红薯秧子扒开,找到根部,拿起叉子就直着插了下去。“哎,不对不对!”旁边的农民大哥赶紧摆手,手里的铁锹还沾着土,“得从田埂一侧斜着往底下挖,像你这样,红薯就被插穿了!”我脸一红,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基础的活,小时候都能干,今天怎么就忘了?我赶紧调整姿势,从田埂边下叉,脚踩着往下用力一撬,泥土应声翻起,一串红红的蜜薯露了出来。个儿头匀匀的,鸡蛋般粗,一拃来长,皮上还沾着湿土,像一群藏在土里的娃娃,怯生生地探着头。我心里一喜,劲也上来了,不停地弯腰、下叉、掘土、捡红薯。可没挖几下,后背就汗透了,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毕竟是多年没干过体力活,腰也开始发酸。我把叉子递给身边的朋友,自己站在一旁,忍不住指点起来:“哎,往这边点,离根远一点下叉,别太用力……对,就是这样,轻轻一撬就出来了!”看着朋友笨手笨脚,叉子差点叉到自己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老把式,一股成就感涌上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里早就热闹起来了。有人埋头挖,田埂被铁叉不断翻起;有人弯腰捡,把红薯往袋子里塞,嘴里还念叨着“这个大”“这个好”;还有人举着手机,摆着姿势拍照,笑得非常开心。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蜜薯跟咱小时候吃的红芋不一样啊?”“烤着吃肯定香吧?”有懂行的朋友说:“这是改良的品种,糖分高,烤着最好吃,你看这细长的身子,特别容易烤熟。”又有人接话:“红薯叶也能吃,可惜现在老了,要是春天来,掐点嫩叶炒着吃,那才叫香呢!”笑声顺着田埂向远处飘荡。
看着眼前的热闹,听着大家对红薯的称赞,我有些发愣——以前我对红薯的看法,是不是太偏了?只记得小时候吃它的无奈,记得它的涩和酸,却忘了,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是它撑起了我们的日子。要是没有这红芋,没有这红芋干,我们一家人又能靠什么活下来?它让我们填饱肚子,让我们在苦日子里活了下来,可我却一直嫌它不好吃,嫌它寒酸。想到这儿,心里有点内疚,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忘恩负义。几十年前,它是救命的粮;几十年后,它成了健康的菜,成了城里人稀罕的美食,也成了农民手里的宝贝。红薯没变,变的是日子。家里人爱吃烤红薯,朋友们也喜欢,或许,他们没像我现在想得那么多,但他们是对的,红薯从来都不是苦的代名词,它是粮食,是滋味,是我们的念想。
“大家收拾收拾,准备上车了!”带我们来的朋友喊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看见有人往袋子里装红薯,说要带回去烤着吃,我毫不犹豫地拿起地上的蛇皮袋,大声说:“我也买点!”
我背着装满红薯的袋子,一步一步往车子那边走。红薯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心里却踏实得很。朋友们见了,都笑着打趣:“老葛,你这模样,活脱脱一个老农民!”
我也笑了,心里却很舒坦,我本来就是农民啊。虽然离开老家几十年,在外工作、生活,可根还在地里,骨子里的那份踏实,从来没变过。今天能再当一回农民,亲手挖一回红薯,不光是捡回了小时候的活儿,更是重新认识了这红薯,找回了自己的根。
坐在车里,看着脚边的蛇皮袋,红薯的皮透过袋子露出来,红红的。此刻,我心里涌起一阵感慨,从“红芋”到“蜜薯”,名字变了,身份变了,可它耐涝耐旱、落地就生根的韧劲,一点没变。就像我们这代人,从苦日子里熬过来,如今日子好了,可那份对土地的亲近,对生活的踏实,对老家的眷恋,从来没丢过。这小小的红薯,是岁月的见证,更是我心里的念想——念着老家的田埂,念着母亲的灶台。红薯,它给我的是踏实和温暖。
作者简介:葛权,江苏新沂人,中共党员,大专文化,1985年参加工作。长期在政府及金融机构任职,先后担任建设银行新沂市支行、睢宁县支行、邳州市支行、徐州云龙支行等单位领导职务,现已退休。系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