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猛 :来从宣城游
李白到宣城既为山水,更为人情,而我到宣城则是因为李白。李白在生命的后十年中,屡次来到宣城,最终去世在宣城的当涂。可以说,李白的一生与宣城结下了不解之缘。李白到宣城精神得到了托付,身后事也有了交代。宣城则因李白而大放异彩,历千年而光芒不敛。我和朋友们正是被李白的传奇吸引而来到宣城这座古老而迷人的城市。
清姚鼐有诗云:“宣城古是诗人地”,很多人对此很是不解。宣城地处皖南山区,似乎并不起眼,为何成了诗人爱来之处?其实宣城自东晋以来,地理位置便凸显其重要性。她是长江中游的沿江城市,西去湖湘,东往江浙,水路通畅,交通便利,是东晋固守半壁江山的重镇。当年名将桓彝曾镇守此处,他被朝廷任命为宣城内史,把宣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在郡有惠声,为百姓所怀”,可惜后来为坚守宣城而战死于苏峻、祖约之乱。桓氏是与王谢齐名的大家族,桓彝本人文武兼备,他的儿子桓温是著名的北伐名将,而其同族桓伊既是名将,又是名士,为后世留下了著名的笛曲《梅花三弄》。
此后的宣城,迎来了许多著名的文人太守,如范晔、谢朓、黄庭坚、文天祥等。正是在宣城,范晔完成了二十四史之一的《后汉书》,那时他是被贬谪到宣城的,郁郁不得志,政治上的蹉跌,恰恰成就了他的史学成就。命运就是如此,东方不亮西方亮,对于有志者,终将事成,政治上的功成常名显当世,而文化上的功成则易名留史册。
真正让宣城扬名的是谢朓,这位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诗人,令宣城的山川地理熠熠生辉。公元495年,谢朓从朝廷来到宣城任太守,那时他才31岁,就独掌大郡。他本是皇室后裔,少有文名,《南齐书》称他“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早早地,他就进入了官场,那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但他并未因此热衷仕途,留恋朝廷,相反,他热爱自然山水,抱着一种兴奋期待的心情来到宣城,乍到之时,他便写下《始之宣城郡诗》,宣称:“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此后如他所言,纵情游览山水,登高望远,吟咏自然。那首赫赫有名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便作于此时。诗中写景抒情融为一体,自然贴切,意境隽永,恰如神来之笔,将山水诗推到新的高度。从诗意中可以看出,谢朓虽贵为太守,身在官场,但他情寄山水,乐在山水。政治上的隐隐不安,在优美的山水中得到消解。事实上,他一直处于政治斗争的漩涡,在他岳父反叛的事件中,他选择了站在朝廷一方,结果虽然赌对了,但所受的煎熬和惊吓非常人所及,也给他的心理留下了阴影。好运不可能一直都有,后来他因泄露江祏等人欲立始安王萧遥光之事,遭构陷而被捕入狱,死于狱中,时年35岁,一代才俊,就此陨落。
斯人虽去,但光彩遗照后世,历代对他的诗篇好评如潮,尤其是唐朝诗人对他敬佩有加,赞美尤多。李白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曾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杜甫在《寄岑嘉州》中赞道:“谢朓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唐朝诗人中最杰出的两位诗人都高度肯定谢朓,可见谢朓山水诗的成就与魅力有多大,而且他的山水诗也直接影响了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派。当然,对谢朓最为倾心的还是李白,他曾在诗中多次提及谢朓。王士祯在《论诗绝句》中曾说他:“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李白是多么自负的天才,能让他一生低首,谢朓足堪夸世传名。
李白敬服谢朓,多次登临谢朓楼,远眺敬亭山。许多名诗作于登临之际,如大家耳熟能详的《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我们一行来此,恰在深秋,天气初肃,晴空万里,登上谢朓楼,但见江流环绕,蜿蜒而下,城中高楼大厦林立,花草竹树繁茂,远处寒烟,近处微云,一派静谧之态,真如人在图画里。李白当年怀念谢朓,而我此时同时怀念他们两人。
谢朓楼原是谢朓常来登临之所,因其位居全城高处,谢朓便于此处筑楼,名曰“高斋”,唐时重建,名为北望楼,人称谢朓楼。《宣城县志》云其:“视事高斋,吟啸自若,而郡亦治。”正是这种谈笑间一方澄清的名士风度,让李白深为折服。而且谢朓身处官场却寓意山水的态度,也与李白高度契合,谢朓英年被害未能全身而退归隐山林的遭遇,更让李白为之扼腕不平。李白自己也经历过奋发、闻达、还乡、再起、困顿、退隐等不同的人生阶段,尤其是最后十年,岁月老去,功名未建,又心有不甘,苦闷之余,只好四海游历,纵情山水,所以他与谢朓能够高度共情,在谢朓山水诗中找到寄托。
在被唐玄宗赐金还乡后,李白心情一直很灰暗,因为政治理想的幻灭,他只能寻亲访友,纵猎饮酒,吟诗作赋,或者饱览山河,忘情自然。安史之乱前夕,李白来到宣城,他的同宗族叔李云也经过宣城。李云是著名的古文家,时任秘书省校书郎,李白遂于谢朓楼饯别这位同道,心中感触,写下了那首经典名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虽为送别而作,却只字不提送别的离愁别恨,而是抒发壮志难酬的愤懑,表达退居山林的心绪,以及对建安风骨的肯定,尤其是对谢朓清丽澄净的山水诗的赞美。其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两句惊艳千年,经久不衰。我站在当年李白饯别好友的地方,仿佛看到他飘逸的背影,他目视远山近水,左手举杯,右手挥舞,情到忘我,愤激声高,不能自已。我为他深感惋惜,“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分明也是在说他。他原是要“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当年谢朓年纪轻轻就任守宣城,独当一面。而李白虽入翰林,却始终不过是唐玄宗的御用文人,除了写些歌功颂德怡情遣兴的诗文外,政治才能未施展分毫,如何不让他心生消不掉的愁。登高临远,自生一番慨叹,何况固有不平之愤。山水是最好的慰藉,谢朓便是最共情的知己了。
那时站在谢朓楼上,凭栏可远观敬亭山,李白先后七次登临,他喜欢独坐山顶,阅尽江河,思虑人生,寻章觅句。俯瞰谢朓楼,临风怀谢公。他太爱那片宁静的天地了,无尘世纷扰,只闻山鸟时鸣。那首简洁却意味深远的《独坐敬亭山》便是作于此处。只有此时此地,李白不平的心方才平静,愤懑的情才得到抚慰,是以他与敬亭山之间才会“相看两不厌”。直至今日,依然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上敬亭山,登谢朓楼,怀思谢朓,瞻仰李白。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想来感知他们穿越千年的愁苦,有志不获骋的失意,还有放浪山水的那份洒脱,以及独立天地的那种精神。既结宣城缘,更释思古怀。